第一章 “你知道一出生就牽著手的人嗎” 半大的姊姊隔著一床已經洗褪色的薄被,輕拍鬧著要聽故事的妹妹。 月光穿過虛掩的紗窗,映在兩張一模一樣的童稚面孔上。 “不可能——”荔夏驚訝道:“牽著手要怎麽出生呢” “我們就是牽著手出生的呀。”荔知笑道。 荔夏興奮起來,要從床上坐起,荔知輕輕一按,將她重新裹進柔軟的錦被。 “是真的嗎我們真的是牽著手一起出生的”荔夏的眼睛彎成月牙,神采飛揚的臉上滿是小獸般純真的快活。 “真的,是接生嬤嬤告訴我的。”荔知柔聲說,“姨娘生我們的時候,我先出生,嬤嬤正準備報喜呢,忽然瞧見——呀,這小嬰兒怎麽還攥著一隻手呢!” 荔知故意停頓片刻,逗得荔夏瞪大雙眼,不住追問。 兩名役人繼續像投喂牲畜那般分發著流人們的一日口糧。 “拿好了——” 她愛憐地撫摸妹妹的鬢發,眼中露著母親般的光輝。 荔知沒有胃口,或許是因為腳底麻痹的痛意。 死亡,是流刑的自然“耗損”。 荔知睜開雙眼,訝異地望著身旁的妹妹。 寒風不知何時呼嘯起來,趕走了靜悄悄的月夜,眼前景物變得破碎,雙生子的面孔如泡沫般消散,不知名的臭味湧進鼻子。 纖細而柔軟的五根指頭,找到她的手,鑽入手心,遊進指尖,緩緩扣緊。 “我們當然會永遠在一起。” 在役人分發食物的時候,有人想要懇求多一點食物,被毫不留情地踹倒。 荔知掃了眼她視線所落的地方,猜到婦人本來的用意。 承諾,刻骨溶血。 有人狼吞虎咽著自己的口糧,貪婪的目光卻牢牢釘在別人的口糧上。 少女抖落衣袖遮住腕上的貝殼手鏈,一雙狹長的柳葉眼因彎起,露出無害的笑意。 流人們的目的地根據所犯罪行各有不同,罪輕,路程就短,罪重,路程就遠。 “我們會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包括荔知在內的流人共有三百四十人,凡是十六歲以上的都戴著二十五斤重的木枷。負責押送的長解有兩名,每到一個城池,就會有四到六名短解加入押送,直到和下一個城池的短解換班。 一旦口糧沒接住,哪怕是落在自己腳邊,也會被餓急眼的流人一把搶走。 荔知撿起落在面前的饅頭,輕輕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阿姊,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都起來吃飯了!” 荔夏聽完,若有所思。荔知以為哄睡了妹妹,正準備歇息閉眼,荔夏忽然牽住了她的手。 京都的鵝毛大雪變成荒野上騰揚的雪粉,每當寒風吹起,銀色的雪霧就像邪惡的遊蛇,無孔不入地鑽進衣領和袖口。 “嬸子誤會了,我只是太累才睡了一會。” 一陣強勁的乾風吹過,衣著單薄的荔知不由扣起肩膀。 戴著木枷的婦人板正傾斜的身體,那隻就要落在荔知身上的手,悻悻地收了回去。 “然後呀,然後嬤嬤就讓姨娘再用力,說還有一個呢。又過了半個時辰,你才被生下來。你出生的時候,母親種的曇花也跟著開了,第二天大家才知道,那天晚上,全京都的曇花都開了——大家都說是好兆頭呢!” 月亮慷慨地揮灑光輝,逼仄的舊室鍍上燦爛銀光,也像嫡弟金碧輝煌的臥房。靜謐的夜色中,只有院子裡那棵無患子發出簌簌的響聲。 見從荔知身上掏不到什麽油水,貪婪的目光一邊在周遭細細探查,一邊像面單薄的旗幟,搖搖晃晃地飄向了隊伍的前方。 “……我還以為你死了。”婦人說。 不知不覺,淚水洇濕了荔知的臉龐。 一個硬邦邦的灰白灰白的東西砸向荔知,那是一個生著霉斑的饅頭,像是從哪桶泔水裡找出的東西。又小又硬,還不夠一個八歲孩童吃一頓。 “然後呢!然後呢!” 她扣緊荔夏的手,充滿愛意的聲音像春日下潔淨清澈的融雪。 幾乎是本能的警醒,她猛地睜開了眼,一張布滿溝壑的面孔驟然出現在眼前。 一聲吆喝打破死氣沉沉的空氣,兩名役人提著裝有食物的木桶朝流人走來。 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出口卻只剩破碎的呢喃。 流放途中,荔知好幾次看到類似的場景。 在這個過程中,死亡是合理的,無論是自然死亡還是非自然死亡。押送的衙役們不會因為出發時有三百余人,抵達時只剩七八十人便受到懲罰。 有人用牙齒咬下一塊石頭樣的饅頭,其余的分給年幼的孩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憂懼,荔知忍不住露出微笑。 離京時穿的布鞋早就破了好幾個洞,粗糲的砂礫磨破雙足,鋒利的草葉割傷腳脖,原本嬌嫩的雙足長出厚繭和血泡,流血的患處總不見好。 除此以外,她還面臨著流人之中不懷好意的目光,前途未卜的惶恐,一旦病倒只能等死的絕望。 這對一個數月前還是千金小姐的十五歲少女來說,好比是滅頂之災。 但她對現狀並不憤怒,也不悲傷,無論是誰和她說話,都會被那雙笑吟吟的眼睛吸引。 趁流人們都聚精會神在手中的乾糧或是長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撐著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隨手扯來的闊葉裹住乾硬的饅頭,悄悄走向隊伍後方的唯一一輛馬車。 孤零零的馬車和流人遠遠隔開,停在空蕩蕩的荒野,頂上積著一層潔白的雪霽。 荔知停在馬車前,曲起手指輕輕敲擊車壁。 馬車裡沒有傳來回響,簾子也一動不動。 光明像是被什麽驅趕,緩緩從荔知身上褪去。 虛弱的太陽仍橫在山嶺之巔,強勢的陰影卻已經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雲霧橫亙在被綠灰山巒割裂的蒼穹,晦暗不明的光線散在由梅竹松紋錦簾作屏障的錦簾上,那些用金線、銀線以及淡粉、草綠、石藍、淺藍、雪青等色絲線精心挖花盤織的花葉,在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敗的頹氣。 一隻秀麗修長的手在這時探出簾子。色澤略微蒼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蒼白的五指攔在筆直的翠竹上,將錦簾往一旁緩緩拂去。驟起的寒風揚起地上的落雪,雪霧背後現出一張像是月中誕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傾瀉,雪片飛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澤。 “……荔姑娘。” 少年低啞的聲音像是沿著屋簷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會消散在寒氣中。 荔知將握了一路的饅頭遞了出去,比平時略微高揚的語氣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點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復。”她盈盈一笑,臉上的黃土也遮蓋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沒有看她手中的饅頭。 “……你也不多,留著自己吃罷。”說到這裡,少年半掩著面咳了起來。盡管偏著頭,荔知仍能看見他眉間緊皺的病痛。 謝蘭胥,廢太子遺孤。 根據荔知多日的接觸,如傳言一般玉潔松貞,溫和有禮,有其父之風。 若是太子沒有被廢,像荔知這樣的庶女根本沒有和他說話的機會。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過了。”荔知撒了個小謊。 她將闊葉包裹的乾糧輕輕放在馬車上,笑著行了一禮,轉身走向自己來時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聲再次響起,中間帶著一聲若有似無的道謝。 荔知走了一段,回頭重新看向馬車。 梅蘭竹的錦簾再次放了下來,齏雪紛飛,孤零零的馬車像是被隔絕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說他活不到鳴月塔。 幾乎是所有人。 他們說,若不是謝蘭胥生來便纏綿病榻,皇帝也不會網開一面,讓他成為謀逆案後唯一活下來的太子血脈。 太子謀逆,牽連了一乾大臣,首當其衝的便是權傾朝野的中書令荔喬年。 荔家四百余口人,處死的處死,發配的發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圍繞在荔家周圍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間如猢猻散,唯恐受到絲毫牽連。 除了年過耳順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過一劫,荔家還活著的都在這裡——不過余十幾口罷了。 從因果關系上來說,荔家人有足夠的理由恨謝蘭胥恨到牙癢。 因為沒有掉準矛頭共同對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備受排擠。 沒有人明白,她為什麽不恨一個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荔知也不需要他們明白。 她回到自己先前休息的地方,流人們已經解決完分量可憐的乾糧,又變成熟悉的行屍走肉,各自蜷縮著身體發呆,神色或悲苦或麻木。 荔家人也不例外,他們在寒風下蜷縮成一個圓圈,享用中間位置的是荔家主母王氏和家中唯一的嫡子荔惠直。 荔惠直見到去而複返的荔知,凍得乾裂的小臉上綻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剛想對她說些什麽,摟著他的王氏一用力,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 荔知習慣了這種不痛不癢的孤立,坐下後趁王氏沒注意,對荔惠直挑了挑眉毛,後者被她逗笑,露出流放路上難得一見的童真笑臉。 山谷中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不知什麽時候,天空變得瑩白,幽哀的明月躍上山巔,那溫柔的光輝,讓無法入眠的荔知看得入神。 刺骨的夜風吹過大地時,她不由打了個噴嚏。 荔知下意識想要找隨時攜帶的手帕,卻發現手帕不在身上。她不死心地又找了找,發現手帕極有可能被她遺落在了往返馬車的路上。 流放路上的所有東西都很珍貴,手帕當然有也僅有一塊。 雖然掉落的手帕極有可能已經被人佔為己有,荔知還是站了起來,決定沿著傍晚走過的路找上一找。 監守在附近的衙役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製止她的行為。六到八個衙役,一頭一尾,一左一右地把流放隊伍圍了起來,只要在這個范圍內活動,無論是鬥毆還是哭喪,只要不是太過分的,通常都不會遭到阻攔。 荔知一邊走向隊伍最後的馬車,一邊借著月光仔細查看路過的石頭背後和土地裂縫。 疲憊不堪的流人一動不動,任她像死物那般跨過繞走。 幸運的是,荔知在半路上就找到了手帕,落在幾塊石頭縫中,沒有被貪婪的流人看見。 她蹲下`身撿起手帕,抖落上面的碎石子和塵埃,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入胸口。 夜風吹過,林間簌簌,荔知不由抬頭,看見皎潔的月光平移,夜色和月色交換場地。視線的最前方,剛剛還藏匿在昏暗夜色中的馬車現出身形,卷起的梅蘭竹錦簾吸引了荔知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了身,將視野盡頭的馬車盡收眼底。 冷月皎皎,一地清霜。 少年豐姿秀逸,膚色玉曜,面無表情地看幾隻野狗打架。 犬齒撕咬間,正是她剛送的饅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