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金阁

一起长大却非青梅竹马,两家近邻却互不熟识,陈嘉扬和盛实安是这个世界上最邻近的陌生人。直到八年前陈嘉扬家里遭遇意外,两人连邻近的缘分也被斩断了,唯一的交集便是两家长辈戏谑的给两个小娃娃定了亲。八年后,盛实安也走了陈嘉扬的路,小小年纪在乱世中,出了虎窝便是狼穴,她辗转又被买到红香楼,不甘受辱又无法逃脱。绝望之时居然遇到了小时候定过“娃娃亲”的邻家大哥,她攥着小时候的戏言当救命稻草,但陈嘉扬早已成一方“恶霸”,没印象的事当然不认,还怀疑盛实安脑子有包……

【第十九章】2
盛实安一噎,把“不就是睡了你”咽回肚子里。
谁知道张总编在跟陈嘉扬拍马屁?谁知道张总编拍马屁还要躲在楼道里?搞敌在明我在暗这一套,他要当间谍?
张总编连声替莽撞冒失没礼貌的小职员道歉,还上前给陈嘉扬点烟,后者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方才的一点和气也没了,此刻冷眼看盛实安挨训,倒也不戳穿她的确认识“陈先生”,还要看她怎么圆场。
而盛实安近来脸皮厚得拔群卓立,几秒后一撩头发,展颜一笑,“不认识呀。是谁呀?”
张总编乐于提携后辈,乐呵呵地介绍陈嘉扬的诸多头衔,从银行总经理吹到商会副主席,要不是青帮和东北的事不方便说,他简直要把陈嘉扬吹成革命家。盛实安笑眯眯地听,还配合地作出惊讶表情,“那是什么?这么厉害呀?不得了,蓬荜生辉呢。”
陈嘉扬这人天生反骨,对交际场上的矫情客套有过敏反应,别人虽然不知道,但再爱拍马屁的人,对着他这张冷脸,往往也不会太过火,而盛实安这么一吹风点炮捧哏,张总编来了逗哏的兴致,恨不得要吹上天,陈嘉扬果然绷不住,握拳挡住嘴一通咳嗽,本就不佳的脸色摇摇欲坠,铁青着脸一抬胳膊,赏他跟自己握手,哑着嗓子投降:“那就这样,我还有事。”
张总编为这一握手感激涕零,随盛实安上楼,把药给了刘总编。刘总编那里还在接待客人,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像是很健谈,聊得笑声朗朗,张总编观摩一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有几分魂不守舍。
而盛实安回想刚才的事,终于警觉起来——张总编巴结陈嘉扬干什么?陈嘉扬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张总编手捧茶缸望着对门报社发呆,盛实安端着水壶过去给他添水,旁敲侧击问:“您怎么了?”
张总编愁眉道:“唉,不想上班。上班没意思。”
盛实安有心试探,大着胆子道:“那您把报社卖了,不就结了。”
张总编像被踩了猫尾巴,咻地坐直,四顾看无人注意,才骂盛实安:“这话能随便说吗?让大家听见了,不得……”
盛实安心想果然,张总编果然被煽动得想卖了报社养老——至于卖给谁,自然是陈嘉扬!
盛实安难以置信,世界上竟然有陈嘉扬这样的资本家,筹谋着买一间九十九流报社,赔钱也不管了,就为了找她的不痛快,如此损人不利己,倘若真买到手,是不是还要她晨昏定省给老板请安?
但报社不好说真要变成陈嘉扬开的,她这份工作眼看不再靠谱,盛实安晚上在清华翻译时连着写错几个词,心烦意乱,把笔一摔,披衣去校园门口买报纸,翻开招聘页,边走边看。陈轲也刚下了饭局,回校审稿,在路灯下碰到她,“看什么呢?先走路。”
盛实安道:“看看招聘,没准要换工作。”
陈轲跟她一前一后走上楼梯,上一层楼,又上一层楼。到了充作编委会的自习室门外,他叫住盛实安,“先别急。我有位朋友做时尚杂志,你若有兴趣,介绍你去面谈。”
自从接了李钧安的工作,盛实安一头栽进报纸杂志,不过多年前读书时所设想的成人生活也就是如此,在格子间里打字、核对冗长的表单,至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那些,她做学生时没见过,如今则是见过太多,知道内里其实都一样,也没去想,但被陈轲这么一说,心思一动,觉得自己擅长,又觉得也是勉强,“我行吗?”
陈轲在走廊白亮的灯光下打量她,从头到脚,从马尾辫到小披肩,从格子裙再到短皮靴,这姑娘不知道到底是嫌冷还是嫌热,一身打扮虽然好看却不知所云,很符合时尚界人士给他带来的印象,于是发问:“你会排版?”
盛实安点点头。排版是刚学的,半瓶醋。
他又问:“也懂校对。”
盛实安又点点头。陈轲也一点下颌,“还会翻译,也懂牌子和流行,面料珠宝也在行,办公室里的杂事也做得来,跟印厂交情也不错。哦,还有法语,他们看重这个,你还记得几句?”
盛实安没有想到自己在他眼里这样优秀、这样好,受宠若惊,一时懵了,张嘴听到最后,又颇为羞愧,“……一句也不记得了。”
陈轲一皱眉头,“面试前要复习好基本用语。”
盛实安说:“好!……什么时候面试?”
陈轲推开门,“我先问问,尽量宽限你几天。今天走的时候找我拿几本教材回去读,记住了?”
次日是周六,盛实安在家大睡一觉,醒来便啃法语书,连啃两天,词没背下来几个,觉也没睡醒,却已经又是礼拜一。
她愁眉苦脸去报社上班,上午打瞌睡,中午打瞌睡,午后睡了一觉,下午打起精神来干活,同事喊她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催命的陈轲,告诉她:“周五下班后面试,就在汉园公寓,答几个问题就行,我送你去,不用紧张。不过还是要准备好基础法语,一周时间,够了吧?”
盛实安连声道谢,挂断电话,扶额想哭。
一周时间,也许够陈轲完成一本鸿篇巨著,可是还不够她背会煎鸡蛋步骤,何况法语?她恨不得捏死那个闲着没事买报社的资本家。
她心里有事,也就专心致志,埋头苦翻几小时,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忙不迭起身,递出完成的稿子,鞠个躬,“我下班了。”
张总编像个门神,靠着报社大门门框,在看走廊外的热闹,大概满心都是如何才能快些勾引到陈嘉扬来签协议。盛实安摇摇头,掀开门帘走出去,看见对面报社外人声熙攘,楼上楼下的人摩肩擦踵地来跟刘总编握手,恭喜他终于能退休。
原来是对面的戏剧通讯报被收购,今天签合同。盛实安看了半天热闹,瞠目结舌转回头,“是他们被买了?”
张总编酸溜溜道:“对啊。”
盛实安道:“陈嘉扬买的不是咱们?”
张总编没计较她怎么直呼“陈先生”其名,只顺口答:“不是啊。”
盛实安又问:“那那那——那天我问你,你心虚什么?还怕大家听见什么?不是怕大家听见你卖报社?”
张总编快要哭了,委屈道:“我怕那个干什么?我怕大家听见我没本事卖报社!”
盛实安绝倒,又想起自己这几日受尽学习的苦,而这些苦或许都是白受,熬了一个周末,现在法语仍然一比吊糟,周五还要去闻名遐迩的汉园公寓面试,想也知道会是白白地丢人显眼,这一切怪谁?都怪张总编那天语焉不详地拍马屁!
她攥着拳头质问他:“为什么卖报社的不是你?!”
张总编跟她搏斗,跟她打成一团,向她低吼:“你问我我还想问他呢!他陈嘉扬来都来了干什么不买我的报社——呢……?”
盛实安还想再说,却见张总编莫名其妙憋红了脸,声量越来越低,低如蚊呐。
盛实安觉得寒毛倒竖,却已经为时太晚,背后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买你们干什么?亏得慌。”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还当陈嘉扬穷追不舍,其实上次酒后是意外,明明他早已给过一笔钱,钱不重要,意味重要:那是个句号。
盛实安手还抱着张总编的脖子,闻声一闭眼,只觉得丢脸丢得想死。陈嘉扬目光一抬,越过紧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头顶,“借过。”
盛实安一避躲开,陈嘉扬抄兜就走,带着经理襄理跟班若干人以及郑寄岚,瑞气千条地刷过破烂不堪的走廊,绕过天井走到对面,簇拥的人潮自动分开,仿佛红海见到摩西。
陈嘉扬跟刘总编只握个手,郑寄岚熟稔地一扶刘总编肩膀,关切道:“心脏好些了?”
上次把刘总编吓得心绞痛的就是陈嘉扬,他大笔一挥支票一签,刘总编原地躺倒,此时对财主感恩戴德,谁知上次言笑晏晏的陈嘉扬今天没好脾气,径直进门去坐在上首,脸色乌云密布,像自家房子着了火。
郑寄岚进门就瞪他一眼,压低嗓音,“我叫你来是让你……你他娘的让人‘借过’?”
陈嘉扬面色波澜不惊,翻开一只干净茶杯倒茶,郑寄岚叹口气,推刘总编去签合同。
张总编则看出端倪——走在最后的那位郑先生,像是认识盛实安,回头看了好几眼,满脸关切同情,像是没见过这等埋汰丫头。
盛实安埋汰,这事他知道,可盛实安至少样子还行,只要不上饭桌,谁知道她埋汰?这位郑先生怎么知道?
张总编回头问:“你认识郑先生?怎么不早说?”
盛实安则愁眉不展,在打量自己今天一身乱七八糟衣裳——今早多睡了五分钟,出门太急,袜子穿错了一只,一白一灰,衣裳也不伦不类,豆绿披肩里是浅粉衬衫,整个是红配绿,裤子有点皱,鞋带还开了。今天连个样子货都不是。
在郑寄岚面前丢脸,但在陈嘉扬面前丢脸?
盛实安这晚暴饮暴食,吃掉三个鸡蛋灌饼,方才压抑住满肚子的恨意,次日上班,正在走廊上偷偷摸摸和两个男编辑一个女编辑碰头,勾肩搭背,分包子豆浆,被迎面走来的陈嘉扬冷漠一瞪、擦肩而过,她胸中揣测再次浮出水面。
——陈嘉扬这厮真不是在给她找不痛快?去银行尚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如今怎么还来戏剧通讯报坐班了?
盛实安疑神疑鬼,但不好说出口,毕竟早已分道扬镳——就算在公馆时她没道别,可上次在公寓,她是要他滚了的。
考虑境况,难说如今是不是巧合,难道是他新近看上了哪个话剧明星,特来买刊捧角儿?
加上前几日自作多情的先例,盛实安没再漏空门给人捅,不过放亮眼睛,谨防陈嘉扬。
可陈嘉扬似乎真是在影剧业中看到了无限商机,不但那天坐班,且日日都来坐班,不过三四天就形成定例:早餐由大家自行解决,因为他自己起不来;午餐则由刘襄理差人从桃源酒家送来,或一群人乌泱泱出去吃本帮菜;晚餐请大家自便,因为下班奇早,不过他们少不得去看话剧,看完话剧自然去喝洋酒或跳舞;甚至还有下午茶,刘总编总打发小编辑来借凳子,好让他们围坐喝茶聊选题。隔壁日日欢声笑语一片,衬托得这边厢清白清贫的编辑职员们心如死灰。
张总编没脸见人,到了周五,破天荒地发话,要大家提早下班。人都走了,唯有盛实安还在等电话,因为今天要去面试,她打算等陈轲一打电话,就跑下楼去。
她在座位上,紧绷绷地翻书背单词,预演背过的法语对话。她紧张得牙齿都抖,看一眼单词,看一眼电话,眼睛往复,耳朵里听得戏剧通讯报社传来阵阵欢笑,她脑袋快要炸掉。
正在此时,却有人敲门,“笃笃笃”三下,彬彬有礼地。
她还以为是隔壁又来借凳子,埋头喊:“自己拿!”
那人问:“拿什么?”
是个男人的嗓音,不过是温文尔雅的。她“蹭”地回过头,“你怎么这就来了?!”
陈轲看她紧张就想笑,“我下班早,还有时间,不急。你桌上有地儿放花盆么?”
陈轲手里握着一只黄泥小花盆,里头是一株小罗汉松,放在盛实安案头,解释道:“头次拜访,不好空着手。”
盛实安顾不上客气,“你自便,暖壶里的水是热的,总编桌上有茶叶,随便偷。”
她只顾着背法语,陈轲看看时间,觉得充裕,留一只耳朵听她背,另外顺便给自己泡杯茶。
等待茶水晾凉的时间,他把报社里高高低低的草木植物一一料理一通,缺水的浇水,犯涝的通风,喜光的移到窗前,喜阴的推到里面天井边的走廊上。
一切料理完,茶也温了,他喝完茶水洗干净杯子,敲敲桌子,“走吧。”
盛实安背好包,跟他出门,走一步看三次表,而陈轲还顾得上弯腰查看走廊上的几盆花,并且吩咐她稍等,他回去拿花剪剪掉枯枝。
简直不慌不忙得令人上火,她抱着手臂,在夕阳光照的走廊上面壁,一面等,一面低声背诵准备好的开场白。陈轲剪掉几支叶子,她又想起来重要事宜,问陈轲:“快看看,我头发塌了没有?”
陈轲看不出来,但有模有样地退后端详,“没塌,很整齐。”
盛实安又问:“裙子呢?口红呢?会不会太古板了?”
陈轲斟酌着回答:“没有,很活泼……但又没有那么活泼,动静相宜。”
盛实安见过他安慰杂志的主笔和财务,知道这是他擅长的心理安抚,其实也不失为一种睁眼说瞎话,但的确不那么紧张了,遂感激点头,“白衬衫黑裙子都能活泼,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陈轲淡淡瞥她一眼,有些责怪意味,“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你这次可别再色诱别人了。”
盛实安道:“我色诱谁了?不就是陪个酒,男人能陪,女人就不能陪?”
陈轲道:“你是女人?你才多大?”
陈轲今天不知为何有雅兴跟她拌嘴,盛实安掰指头算虚岁,要证明自己是个大人。陈轲放下花剪,拉上门挂上锁,道:“不早了,走吧。”
盛实安跟随他走了两步,福至心灵地回头看一眼。
原来天井对面的走廊上也站着人,是刘总编在和陈嘉扬抽烟看报。
黄昏时的楼道里安静,他们大概早就听到陈轲和盛实安说话了。陈嘉扬肩上搭着西装外套,胳膊拄着栏杆,饶有兴致地看刘总编翻剧照册,视线余光就能看见她,不过头都没扭一下,而刘总编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信手一挥,陈嘉扬便也回头望来,见她要走,淡淡一点头,当作告别。
夕阳光线炽烈地从天井洒下,照得走廊里的人事物轻薄而简单明了,紧张就是紧张,无关就是无关,栀子花长出新叶子,去岁染霜的枯枝已经不见了。
陈轲站在楼梯口,招一下手叫她走,于是盛实安也若无其事地向对面一点头,跟陈轲下楼去了。
面试还算顺利,盛实安虽然紧张,但还算有脑子,擅长的东西用实际经验来谈,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绝不显得招摇,至于不会的东西,绝不多置喙,只说“的确不大懂,最近正在学”;非但如此,还竭力陈述自己的诸多缺点,好像生怕对方一招不慎将她录取后才发现货不对板。
诚恳至极,坦白至极,却又不显得愚鲁,几乎是个天才的面试机器。听到最后,面试她的两位编辑连拷问法语都忘了,只求贤若渴地问:“那什么时候来上班?”
这问题她没准备过。盛实安看陈轲,陈轲抿唇一笑,“你们的旧同事不是还没有离职?这个下次再聊,你们别把她吓着。”
那两人方才放过她,陈轲带盛实安离开汉园公寓,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在满园蝉鸣声中站了一会,问道:“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
盛实安也陷入沉默,半晌想起那件事,差点跳起来,“坏菜坏菜,咱们笨蛋了!今天谢馥甯和李钧安订婚!”
订婚宴在中午,不过谢先生谢太太等人在场,银行的人想必去奉承,盛实安本来也不方便去,好在晚上还有一群同学组织的派对,拉了大箱杂酒去北海公园,在他们从前集会的亭子里饮酒畅谈。
眼看盛夏将至,他们就要毕业,都有几分惆怅,又都有几分憧憬,从入学第一天的见闻谈到大二时去北大听名作家讲座被点名批评,再讲到将来倘若破产,就去陈轲家饺子馆剁馅、就去天津找李氏夫妇蹭饭。
天南海北,聊得没边。盛实安不算他们之一,不过只是抱着酒杯听,几杯汽水啤酒下肚,不醉也催出潮热的呼吸,晕红着脸,拉谢馥甯袖子,叫谢馥甯给她拿西梅。
谢馥甯中午就喝得不少,晚上被灌得更多,抓一把西梅递过来,又改了主意,一弯腰,修长的手臂扣住她后脑勺,“怎么,我订婚,你不高兴?”
盛实安坐在地上,抬着头憨笑一声,“忘记给你准备订婚礼了。”
其实订婚礼是有的,两枚钻石耳坠,她早就选定,装好盒子,腻腻歪歪写了封肉麻的信,可是全都留在了荔山公馆,连带着留在那里的还有初识时顶天立地狐假虎威的盛实安。
谢馥甯眯着眼看她,低声道:“亲我一口,这事就算了。”
盛实安欠身在她鼻子上亲一口,轻声细语,吝啬地说一声订婚快乐,轻轻眨着濡湿的眼睛等待回复。谢馥甯也在她额头上亲一口,凑到她耳朵边:“我祝你一直快乐。”
夏夜的晚风如此温存而小心翼翼,不敢吹进心窍,只吹乱潮湿的发丝。盛实安揉揉眼睛,终于觉得想哭。
陈轲跟人聊完天,走过来拿走她手里的啤酒瓶,换一瓶果汁,她也不挑,抱起果汁接着喝,等到简陋的派对散场,她扶墙站起来,感觉自己是个果汁缸,走路都能听到肚子里的果汁晃荡。
年轻人们三三两两散去,而谢馥甯终于把自己喝晕,到了公园门口,对谢家的司机醉醺醺一摆手,“我不回家。你回去告诉我哥,我嫌他太太喘气吵耳朵!”
大家纷纷闷笑,谢家的司机没想到好脾气好欺负的小姐订了婚就这般硬气,瞠目结舌,“太太不让您去外……那您去哪儿?”
李钧安也懵,上前来捂她嘴,被一把搡开,谢馥甯撑着盛实安的肩膀,点点小矮子的脑门,“眼睛不好使?这不是废话?看不见小盛在这儿?我去小盛家。”
小盛于是费劲吧啦地弄她回公寓,好在银闸胡同不远,李钧安和陈轲睁只眼闭只眼,由她胡闹,只跟着护送。谢馥甯醉归醉,脑子没泡,一句错话都不说,只不过口无遮拦,走着走着,拍盛实安一下,“陈先生没找你吧?”
说找也找了,但似乎也不算是找。盛实安点点头,又摇摇头,表示愿闻其详。
谢馥甯踉跄地走,指着月亮,“他这人就、就不简单,就不好惹。你离他远点也好,你这二两肉能算计得过他?”
盛实安联想近日莫名其妙的情况,对此有不同看法,诚恳地评价:“他脑子有毛病。”
谢馥甯狠狠摇头,“他在女人面前装傻呢吧?我看他摆布金伯伯的手段可真够黑,就像是跟金家有仇似的。”
这下盛实安心里一跳,但没吭声。
的确有仇,但她不好把陈嘉扬卖出去,省得被灭口,但看样子,难道陈嘉扬跟金九霖的梁子已经结下了?
她一琢磨,脸上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谢馥甯看她感兴趣,更来了兴致,把她往肩膀下一搂,亲亲热热的,“你没听说?我给你讲。从哪讲起呢?就、就上个月吧,盛雩安的刑期定下来了,下个月枪毙。”
金之璃心软,想为未婚夫求些清白余地,不惜与父亲硬碰硬,然而奔走各处,未能达成,终究败阵,金九霖将金之璃关回家中,自己一手操纵,多方周旋,快速定谳。
判决书下达后几日,金九霖还带人前往一次荔山公馆,向陈嘉扬致歉——自己此前怀疑过他,如今想来,那怀疑是盛雩安引导所致,真是愚不可及。
经此一役,眼高于顶的金九霖终于发觉自己落伍于时代,此次低头,在之前是绝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因为灰头土脸的中年人则总有几分挣扎,妄图再贴一贴新浪潮的冷屁股。
陈嘉扬自然明白这一趟的来意,受了金九爷的歉意,便知趣地抛出橄榄枝:金九霖如果愿意,大可以拿出几万块来玩;不过名声赫赫的金九霖也并未让陈嘉扬见钱眼开慷慨解囊,相反,陈嘉扬吝啬得变本加厉,对于金九爷入市的打算,他只提供一些建议,三言两语,模棱两可。
金九霖回府钻研,眼界既开,便觉得金融股票大有可为,自己虽然不懂,不过可以委托经理人代为打理;甚至也不必吊死在陈嘉扬这一棵树上,有的是肯巴结他的大银行,他放手去谈便是。
于是谈了,金九霖带大笔资产入股埃德银行,成为大股东之一。
这间银行血缘源于英格兰,总行委托在北平分行的管理者是个犹太人,冬天时染了风寒,如今在承德养病,如今埃德银行的理事是中国人,与北平城三四位厅长两三位部长沾亲带故,银行的生意因此兴隆而轻松;金九霖的入股则更为银行的无限风光添色不少,不少遗老见金九霖动手,自己也动了心——他们这些人一年拔根毛卖掉,都够安逸到子孙辈,可没人会嫌钱多。
因此大批储户紧随金九霖,保守些的存款进银行,大胆些的一掷千金买基金股票;起初数周,行市成就亮眼,随即有长时间的徘徊波动,总体来看虽赔了些,但令人充满希望;然而,到了又一个周四,令人兴奋的数字蓦地断崖式下跌。
都是名流富户,自然有职业经理人全盘负责,他们只负责听取盈利数额,对行市门道不甚关心,再起起伏伏,也不过是万把块的事;然而在这个徘徊于崩盘边缘的周四之后,再迟钝的人都慌了心,次日是周五,围聚到埃德银行,纷纷要求办理退市提款手续——也就是今天。
谢馥甯和李钧安此前担忧了许久,生怕订婚宴上有人拿二人悬殊的家世挑刺,谁知竟出了这么一桩大新闻,整场订婚宴上两位新人无人问津,真正的主角是不在场的金九霖与陈嘉扬——都是金融场中的风云人物,前者今天赔得精光且还在应付储户,后者昨日仿佛开了天眼似的大笔提款,抢先一步收回几分本钱,奇迹般地没被吃人的大盘咬断命脉。
谢馥甯脚踩金之璃手提盛实安,难免屁股歪地对这人抱有成见,看旁人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看陈嘉扬是远近高低都欠揍,因此大胆质疑陈嘉扬从头到脚都是在坑金九霖;而外人看来,这猜测无凭无据像泄愤,后头的李钧安便“哧”的一声,“这就是你意气用事了。”
这一行的学生,十个有七个将叱咤银行业的陈经理当偶像,另外三个不当偶像也要护短,于是李钧安与谢馥甯当场大吵一架,吵完后就一件事达成共识,共同承认陈嘉扬做事的手腕狠辣精准;李钧安不知道眼前小矮子与偶像的渊源,还多夸一句,“何况陈先生实在不错,找女朋友的眼光比我也不差。”
谢馥甯气得酒醒了一半,狠狠瞪他一眼。李钧安迷惑道:“怎么了?就还不错啊,罗宙小姐演的话剧,你不是也说好?”
谢馥甯翻个白眼,搂起沉默不语的盛实安接着往前走。陈轲喝完一瓶果味啤酒,将酒瓶轻轻搁在马路牙子上,继续跟上,转过弯时走快两步,把盛实安的胳膊一推,让她别踩进水坑。
盛实安低头看路,抬头望天。
原来如此。陈嘉扬不是有意跟她做对门同事,是看上了话剧明星;也不是有意装不熟,是对她当真无动于衷。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隔着天井,她与陈轲与刘总编与陈嘉扬四双眼睛相对的场景。眼下由于新知识的加入,那个暧昧的场面全然换了意味,令人不禁发问:难道这就是男人?!
盛实安庆幸自己上次痛快睡了他一场,不然真要被气炸两片肺!
北平城不小,极巧的小概率事件却纷至沓来。
次周周一,花孔雀男同事被家里拉去相亲,盛实安替他陪同张总编去应酬,正在酒店走廊里低头整理材料,却听张总编倒吸一口冷气,险些跪下,张口就叫:“九爷!”
盛实安心里一沉——金九霖不认识她,但她看过金九霖的照片,本能犯怵。
好在金九霖出门在外前呼后拥,被一行人拥进宴会厅,众声喧哗,没人搭理张总编,唯有一个高挑女子走得慢些,闻声回头,竟然正是金之璃。
握不到九爷的手,与金小姐打个招呼也是极好的,张总编仿佛大人物集邮爱好者,狂热地上前自我介绍并寒暄。
金之璃只好站住脚,紧随她的一名年轻男仆也随之停步,耐心地等小姐社交——这人神情冰冷,左侧脸上一道长刀疤从眉骨划到唇角,金之璃走一步他跟一步,说是伺候,实际上更像看管。
金之璃比陈嘉扬好相与,虽然穿了哥哥的孝服又要失去未婚夫,并且被父亲管得密不透风,但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挂着和煦的笑,向张总编问了好,看见后面的盛实安,才显出一丝诧异,“安小姐怎么在这里?”
张总编热衷此类八卦,自然听过安小姐的名头,闻言也猛地转头,打量盛实安。盛实安情急之下对他怒目而视,“……看什么看?!”
陈嘉扬把消息瞒得密不透风,金之璃尚且不知道“安小姐”早已离开荔山公馆,只看出盛实安不愿意被戳穿身份,自知失言,连忙移开目光,笑道:“是我认错了人,抱歉。”
张总编“噗”地一声,“我就说嘛,就她?”
金九霖在里面,金之璃不敢耽搁,三言两语告辞。盛实安紧张得寒毛倒竖,头大如斗,好在张总编并未放在心上,他沉迷品味这位埋汰小孩儿与传闻中“安小姐”之间的巨大差异,不能自拔,连续几天,看到盛实安就发笑,“安小姐,喝茶。”
盛实安每次听到这称谓都鸡皮疙瘩满地,上班简直变成折磨,在清华的杂志社临时办公室里校稿,也就变成一种享受,甚至舍不得离开。会计女生问:“你怎么回事?不嫌我们枯燥了?”
盛实安愁眉苦脸,叹口气,摇摇头,“遇人不淑。每天什么都不想了,就想准时下班。”
事不遂人愿,次日,过了下班时间许久,盛实安仍未到达清华。杂志社人等做完了工作,去陈轲家开的饺子馆吃完饭,环顾一圈,觉得遍插茱萸少一人,会计问:“盛实安今天没来?”
陈轲点点头,端盘子去后厨,他母亲递给他一纸包鲜肉月饼,要他拿去跟客人分,他答应下来,握着纸包走出去,却变了主意,跟众人道别,骑车前往报社。
时节已经是盛夏,夜里的风都是热的,陈轲把车停在路口,在拐角小店买一袋雪糕,提在手中上楼。楼里黑洞洞,但隐约听得到楼上动静热闹,拾级而上时就能猜出原委,楼里两家报社都没下班,其中一家是撰稿人开天窗,导致全报社加班赶工填空白,另外一家则不要脸些,是在聚众打桥牌。
盛实安自然是在加班的那一边。编辑们各显神通,编笑话的编鬼故事的编绯闻的,各自辛苦爬格子,盛实安则皱眉翻英文报纸,拼命寻找笑话,陈轲分完雪糕走过来,她都没发现,还在咬牙切齿地低声嘟囔些什么。
陈轲弯腰靠近去听,原来她是在骂笑话不好笑:“这也算笑话?”
陈轲忍不住“噗”的破了功,盛实安惊觉身旁有人,猛地抬头,额头一下子撞上他下巴。两个人都是一阵晕眩剧痛,各自捂着缓了半天,盛实安委屈巴巴道:“你怎么来了?”
陈轲把雪糕纸撕掉,雪糕递给她,“路过,来看看你怎么不下班。空了多少版面?”
常年供幽默版面稿件的撰稿人昨天患急性肠胃炎去住了院,并且由于一人一猫离群索居,生了病也并没有人替他报备,报社中午才发现没稿可排,空出整整一版。盛实安绝望地向他摇头,“我永远都下不了班了。”
陈轲接过英文报纸坐下,替她翻阅寻找有趣的笑话,让她休息一会,盛实安感谢男菩萨的到来,站在椅子后面跟他一起看,自己逮空吃雪糕。
正在此时,报社虚掩的大门被人一膝盖蹬开,对门戏剧通讯社的编辑搬来一箱子零食点心提神饮料,“咚”地搁在桌上,吆喝各位来分。
张总编被惊动,抬头一看后头还有贵客,连忙起身欢迎,“陈先生怎么有空过来?这太感谢了,这哪里敢当?”
陈嘉扬指使编辑替他搬箱子分零食,自己叼着雪茄,悠哉悠哉靠在门边,“我们打牌的零嘴儿,看你们也没下班,送些过来。”
他跟张总编说话,眼睛却不看张总编,只闲庭信步地打量破报社的破装潢,顺便叮嘱:“里头有冰淇淋,趁凉着吃。”
张总编笑着寒暄,“这可巧了,我们也刚有人送来雪糕。”
他说话慢吞吞,陈嘉扬视线也终于掠到了老熟人身上。与盛实安目光相接,盛实安神情淡淡,仿佛看到空气,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侧对着他,弯腰站在那修长文雅的青年人后头,凝神看报纸,看得入神,咬雪糕咬到冰渣子,小脸皱成一团,伸出手,陈轲便不回头地递去热水杯,默契得浑然天成。
张总编拿出好茶,预备款待贵客,却见陈嘉扬玩世不恭的神色慢慢收起,站直一颔首,这就转头走了,仿佛个称职观音,显完灵就跑。
他一走,笼罩在报社空气上空的莫名紧张暧昧气氛也随之一松,几位女编辑女秘书纷纷停止假模假式的看报工作,抬眼观赏对面老板宽阔高大的倜傥背影,随即去拿零食冰淇淋。
那位花孔雀似的男编辑也在其中,见缝插针开屏,问道:“实安,你不再来吃点?”
天气真热。一根雪糕下肚,丝毫没有缓解燥热的情绪,唯有陈轲仍旧冷静冷淡,一块陈年冰块般坐在椅中翻报纸,注意力没被牵走半分。
盛实安被这份岿然不动感染,喝一口烫嘴的热水,打开纸包拿月饼,回答道:“我不吃。”
当晚报社诸人加班到凌晨,盛实安次日负责打扫办公室卫生,因此干脆最后一个走,扫完地,叼着最后一块月饼蹦下楼。
时间不早,万籁俱寂,小巷里的路灯坏了一千多年,一直都没人修,盛实安不怕黑,但心里到底有些忐忑。
好在夏夜晚风吹着,不那么肃杀,并且等她走出楼门,看见外面一片朦胧昏黄,路灯竟然正巧在今天修好了。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一步一步走到巷口路灯下,在灯柱前停住脚步,因为巷子窄,她又被挡了路,挡路的是停在那里的一台车,车屁股后面几个人站在路灯下,其中一个竟是陈嘉扬。
他像是在出神,也像是在睁着眼睡觉,总之灯光如碎金般洒在凌厉的眉骨上,又被敲打成碎屑金砂,落上长睫毛,是个若有所思但无所事事的狷介美男子形象,给阅人无数的女明星看了,或许都要心颤。
然而盛实安阅小白脸无数,对此无动于衷,走到跟前,开口道:“你车挡我路了。”
跟陈嘉扬聊天的三个男人正低声说话,但看见她就闭了嘴。盛实安没见过他们,但觉得他们眼熟,或许是之前没注意过的陈嘉扬的下属,此时大概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他们把头一扭,各自装瞎。
陈嘉扬也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她,有几秒没反应,目光梦游似的附着在她脸上,大概果真睡着了,他看她的神情像在做梦。
盛实安道:“不挪车?”
又过几秒,他喉结一滚,蓦地清醒过来,迅速比个手势,让那三个人散了,再看看盛实安,大概是因为她嘴边有月饼渣,有碍观瞻,他狗嘴里仍没吐出象牙:“挪不了,等等吧。”
他示意盛实安看对面,原来是他们又聚众喝酒,刘总编喝茫了,正被两个男编辑架出来,七手八脚往车上塞;后面几个人看热闹,连带等着上车。
车上没司机,看来陈嘉扬为追求话剧女明星下了血本,坐班请客也就罢了,还要屈尊开车送人回家。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在办公室多拖一遍地。
盛实安不怕等,往旁边墙上一靠,接着吃月饼,细嚼慢咽,样子实在像只偷吃宵夜的花栗鼠,陈嘉扬低头看半天,问她:“晚饭就吃这个?”
盛实安没搭理,全当没听见。等她把月饼酥皮吃完,车后座也塞满了,陈嘉扬把车门拉开条缝,侧身钻进去发动汽车,开出几十公分,降下车窗,喊了她一声:“盛实安。”
盛实安转过头,看见他打开了车里的灯,把手肘搁在车窗上,在灯下望着她。
眼前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沉默半句话的功夫,陈嘉扬对她说:“让开了,回吧。”
盛实安拍拍手上的碎屑,背好包,钻出缝隙,踩着路灯的光回家。
路不长,一路光明,可她越走越沮丧。
盛实安再三提示自己陈嘉扬的前尘新事如今与她无关,也再三得知陈嘉扬把日子继续过了下去,过得不错,和她一样。然而事实是没有什么比旧人的新闻更使人烦心,她想自己来世要做个坏男人,若无其事的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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