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关飒按规定吃了药,接受常规检查。方焰申出去和医生聊了几句,基本上医护的态度都比较乐观,关飒的病情整体来看还算可控。她本人一直积极配合治疗,即使在发病期也很顽强,大家都说她是很少见的类型,她内心非常坚毅,努力在恢复自知力,精神分裂的阳性症状也逐步缓解。方焰申很快又回到病房里,关飒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房间里只开了壁灯,光影柔和。她手里还抓着糖盒,那是她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性的举动,给自己找一些安慰,整个人此刻有些出神。他仔细地打量关飒,即使有药物作用,她身上还是很瘦,再加上头发非常短,眼睛又大,细细长长的脖颈连下去,显得一身住院服怎么看都不合体。关飒倚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方焰申走过去时候,正好能看见她颈后的烧伤和纹身。关飒从不遮掩,而他已经释然了。他看她一直很安静不想动的样子,于是不愿打扰她的思绪,顺着她的肩膀把人抱起来,想送她去床上躺一会儿。关飒忽然醒了似的,伸手环上他的脖子,凑近去看他。人一旦经历过大恸,就会突然明白,没有平白无故的周全,这轰轰烈烈的人间活着已是万幸,如果还有拥抱的能力,每一天都不该辜负。她指尖轻轻地碰他眼上的伤,直起身子去吻他的疤。方焰申之前脱臼的胳膊刚好没两天,这会儿颇为费劲地抱着她,结果怀里的人就像只野猫,抬着手腕不消停,惹得他躲也躲不开,只觉得痒,于是低声笑着说:“我可松手了啊,摔坏不赔。”关老板厉害起来也不好惹,恶狠狠地说:“你试试?”说着她也有点心虚,死死扒着他的肩膀,这姿势尴尬,自己都笑了。方焰申干脆一屁股坐在病床边上了,这下关飒也只好直接坐在他腿上,总算知道别扭了,不敢乱动。方焰申的眼睛在暗处微微透着光,关飒看着看着觉得脸上发热。他不说话,这一时片刻愿意纵容她,就显得十分温存,仿佛眸海温涟,藏着山高水远,是她的人间。有时候,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救赎,他在的日子风和日暖,这世界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方焰申不知道关飒这会儿想到了什么,只是觉得她始终在意把他打伤那件事,于是他低头看她脑后那句纹身,轻声说:“扯平了。”她开口说:“我不是故意的,那会儿总是看见很多幻觉,还有小时候的阴影,我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我,那种感觉非常可怕,所以发病的时候可能急了,把你当成程继恩……我……”他拍着她的后背,让她趴在自己肩头,慢慢地安慰着说:“我知道,你不要再想了。”“可我想帮你。”关飒呼吸声就在他颈侧,渐渐心跳也叠在一起,“你的眼伤是不是很严重?不能再拖了。”这事方焰申早想开了,他思考着自己真瞎了之后的生活,故意为难地说:“估计只能提前退休了,我少只眼睛,残障人士,需要社会多点关爱。”关飒笑得整个人轻颤,脸埋在他肩膀上,还没忘了动嘴:“行,跟我回恒源街上混吧,肯定让你知道社会险恶。”她说着说着感觉到他衬衣口袋装着东西,此刻她像个无赖似的正贴在他身上,于是觉得硌,伸手往下摸。方焰申被她惹得浑身一凛,心想这小丫头片子人这么大了,真是不能撩了。他简直哭笑不得,又加重口气说:“飒飒,你乱动的毛病治不好了?”坐怀不乱,真是天下男人的通敌。关飒瞪着眼睛满脸无辜,成心勾他,还非常正经,伸手在他身上一通乱摸,最后探进口袋里把那两个核桃拿出来了。这玩意儿真是好宝贝,救过方焰申的命。关飒把玩着对光看,伤了一个,另一个包浆油润十分完美,他还是全都带在身上。方焰申这人脾气也挺怪的,面上永远举重若轻,实际心里最念旧。无论哪种感情他都从心底珍视,对她,对邵冰冰、石涛、甚至是他最讨厌的那个永远黑着脸的副队长,其实方焰申都很在意。所以邵冰冰出意外,最难熬的就是他。关飒只是随手拿出来玩,此刻看他僵着姿势不尴不尬的,半天才长出一口气。她脸上偷着乐,心里又难受,于是郑重开口,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说:“你别避开话题,我说了,我想帮你。”方焰申把自己的宝贝核桃抢回去,摇头说:“不行,你绝对不能再受刺激了,我需要你照顾好自己,这就已经是在帮我了。”关飒很坚持,从他腿上挪开坐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想起疗养院中的一些细节了,虽然很零散,但肯定有帮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而这么多天下来,早就考虑过了,“我和程继恩还有李樱初都有关,也算涉案,虽然我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但可以私下帮你提供线索。”队里确实希望方焰申能从关飒身上找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但他一直在犹豫,此刻看关飒情绪控制得很好,人也平静多了,可以清楚表达,他总算稍稍放心,问她在催眠过程中想起的事。关飒告诉他,李樱初曾经和程继恩单独接触过,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李樱初会做假发,所以我觉得过去在疗养院里,程继恩一开始就是利用她这一点,满足自己的癖好。”方焰申接下去把前因后果大致串联起来:“而后程继恩入狱这些年,通过某种途径,他联系并继续控制李樱初,拐走受害人,在自己出狱后获取女人的头发制作假发。”他试图引导她回想,“但问题在于,李樱初和殷大方这两个人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如果能攻破殷大方的心理防线,或许他们就能找到李樱初身上的线索,继而去挖出程继恩。关飒把李樱初在纵火之前曾说过的话,以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她自己也感觉李樱初对殷大方完全就是利用,但对方却异常听话。这种关系非常别扭,近乎执念,李樱初有精神病,殷大方却没有,他不该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一定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原因。关飒说着说着脑子里开始回忆殷大方那伙人,其实关于对方的详细信息被查,还是在警察搜查他家那一次。她想到当天的情况,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件事,于是问:“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天你们在他的屋子里找到很多药?应该都是他自己吃的。”方焰申猛地抬眼,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拿手机联系石涛,去找当天的证物。关飒只是觉得那些东西也可疑,还没想通可能关联的情况,但方焰申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开口称赞她:“果然,你想问题的出发点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时候对细节的关注比我们都敏感。”这算夸奖吗?关飒瞪了他一眼。方焰申火速联系同事,他一边和自己人的沟通,一边不时又问:“李樱初之前有没有和你提到她去过医院?或者是类似情况?”关飒摇头,“她很怕看病的,死拉着都不去,怎么了?”方焰申示意她稍等,又让石涛去弘光派出所了解情况,问最早传唤李樱初那次,她的检查过程。关飒根本不了解这些,只记得补了一句:“她应该没有吸毒。”方焰申摇头低声说:“不,不是涉毒的问题。”他没空详细解释,忙完了才有空抬头,关飒已经坐在身边想得远了,此刻又盯着他说:“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她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方焰申立刻觉得危险,赶紧接话说:“你现在只能在医院里疗养,不准乱跑,而且那几个抓的抓,逃的逃,你没地方去了,听话。”他又想起更倒霉的老孟,“老孟回家了,天天问你,我要是再把你弄丢了,老头那关我都过不去。”她此前两次三番跑去那个该死的弘光村,这下可以彻底踏实了。关飒并不是这个意思,仔细想想告诉他:“逃的那两个人我都认识,现在基本能确定……程继恩过去就对我有非常变态的想法,李樱初被他洗脑控制了,这两个人精神都不正常,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总感觉,他们不是想逃的样子。”如果对方只是想在出事后纵火毁灭证据,接应李樱初从半坡岭逃跑,那当时的情况非常明显,警察是深夜突然闯进山的,路线不熟,而且只有邵冰冰一个人,如果他们是以躲避追查为目的,无论如何不敢贸然偷袭警察,还是用枪击的方式。关飒不懂刑侦技术,但就算这样她也明白,枪械很容易被追查来源。她想到邵冰冰,有些说不下去。方焰申理解她的意思了,关飒很清楚病态的偏执逻辑,她觉得那两个人凑到一起,就不能再用普通人的行为模式去分析。她收拾好情绪,看着方焰申说:“东窗事发,死了警察,两个变态兴奋起来只想满足自己的妄想,我觉得他们现在最迫切的不是想逃命。”她真是从小看过太多类似的人和事,说起这些来语气格外平淡,提醒他:“想想陈星远。”对方一旦等到机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满足自己扭曲的私欲。关飒向后撑在病床上,她看着被灯光晕染的天花板,轻声说:“这么分析下来,他们现在最想要什么?其实很简单,十二年了,一切都因为我。”方焰申侧身拉住她说:“关飒!”病床上的人仰脸,眼睛里雾蒙蒙的,目光却又很坚定。她说:“你刚刚才给我讲过道理,有时候为了破案必须冒险。”她说着示意他放松一点,“我虽然有病,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需要真相。”方焰申沉下脸色警告她:“嫌疑人涉嫌教唆他人犯罪,杀害七人,而且目前我们怀疑队伍内部有人和对方勾结,情况非常危险,这根本不是冒险能解决的问题了。你不是警察,不能乱来。”关飒知道他肯定是这个态度,转转眼睛点头说:“我虽然不是,可你是警察叔叔啊。”他坚持不肯让她冒险。方焰申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来医院大半天的时间,现在已经到了夜里,队里的同事却没人能休息,最新的调查消息随时有可能发过来。关飒看了一眼时间,今天医院已经破例,再晚点大概就要来人轰家属了。她自己往被子里钻,让方焰申先回去忙。他靠近门口接电话,脸色都变了,迅速听完说:“马上调车回市区,你们顺路到安晖院区接上我,一起走。”又是黎明将至的夜,每次方焰申离开都非常匆忙,重任在肩,取舍、权衡,他没时间犹豫。今天他依然要走,留她一个人养病,却不能再用幻觉来解释了。关飒觉得他肯定查到关键信息了,追着问:“怎么了?”他看了她一眼,话在嘴边但没说出来,只回答了一句:“没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先睡。”关飒觉得自己刚才说多了,把她叔直接吓着了,于是她赶紧在被子里和他说再见,结果门口的人还是走回她床边,半天没说话,最后拿出核桃递给她。关飒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露出头,揶揄着嘟囔:“哟,怎么这么大方?”她发现自己手里的是那个完完整整的核桃,看看又说:“你把裂的那个给我吧,好的你留着,关键时刻还能保命。”方焰申不肯换,把核桃塞在她手心里,又叹了一口气,给她拉好背角,然后他弯腰轻轻地吻在她额头上,低声说:“你就是我的命。”关飒愣了,她活到这么大都没听过方焰申嘴里冒出这种话,这一下把她说得脑子都懵了,随后爆发出大笑。她晕乎乎地听着他走了,不知道她叔看了什么偶像剧,挺大岁数的人,突然不要脸了。直到病房内外都恢复平静,窗外又传来阵阵蝉鸣,关飒蒙着被子闭上眼。哪怕逐光的人千疮百孔,但长夜总有尽头。方焰申很快和自己队里的人碰头,他带陆广飞和石涛连夜出发,赶回敬北市市区。路上车速极快,而触目所及都是寥远灯火,又是一个异常冗长的夜。技侦的同事在邵冰冰遇害现场反复勘察,最终经过弹道分析,和过往所有的在档枪支进行比对,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方焰申已经抓紧时间看完了报告结果,扣着文件夹半天都没说话。气氛简直降到冰点,车里的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陆广飞先出声:“其实我没指望能比对出具体结果,因为此前分析,程继恩在外躲藏不缺资金,也没准还有什么渠道能弄到走私枪械,但……”但是谁都没想到,那把枪来源于早年的54式手枪,而且就是记录在档的警用配枪。方焰申翻找协查通报,问他:“人就在家?”“混了好几天病假,说是去医院,实际门都没出过。”陆广飞点头,“他没想跑。”石涛在前方开车,头一回没有半点笑模样。他咬紧牙关,狠狠砸了下方向盘,还是觉得心里堵,骂出两句脏话不解恨,又狠狠地抹一把脸,再抬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直接把晒脱皮的地方都给搓红了,憋出一张花脸。方焰申伸手按按胖子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点。他们开回市局的方向,再向北过去两个街区,有一片几十年前的家属楼,局里上一代的老前辈不少人都住在这里,每天上班骑车十分钟。如今就没这种好事了,寸土寸金的市区,即使是局里有编制的人,也没有分房的待遇了。石涛一路飞驰而去,老小区停车不方便,他顾不上细看,一脚油门蹿上马路,车头直接扎进草丛里就熄了火。三个人都下车了,方焰申仰头看看楼上,这种居民楼的层数都不高,也没电梯,这一带封顶才只有六层。他看见四层的窗户没有灯,玻璃内外黑乎乎的,几十年的防盗窗掉了漆,活脱脱成了四面铁窗,和这夜色同样暗。胖子异常愤怒,开口就问:“方队,我叫附近派出所过来帮忙?”方焰申摇头说了一句:“不用,都是自己人。”这句“自己人”真把胖子逼急了,他越想越忍不了,拿出打人的气势,迈步要往楼上跑。方焰申一把拉住他,把人拽回来,低声说:“你楼下守着。”然后看了一眼陆广飞说,“你跟我走。”两个人很快上楼,摇摇晃晃的顶灯年久失修,但好歹能照亮。很快到了四层,一共就三户人家,他们对着要找的那扇门顿了一下,最终方焰申过去按门铃,里边没人回答,也没人来开。他过去曾经来过一次,推门试了一下,发现门没锁,里边的人似乎知道今夜会有人到访。方焰申盯着那扇虚掩的门,让身后的人等在门外,他自己进去。“别,小心。”陆广飞左右看看,不放心。方焰申坚持,抬手按按后腰,示意自己今天家伙齐全,一切可控。他让陆广飞看好楼里上下的动静,以防万一,然后就自己推门走进去了。老房子的格局永远四四方方,过去讲究的都是南北通透,二十年前这一片盖房从容,家属楼最小的户型也是两室一厅。房子里没开灯,但方焰申知道有人在,于是直接走到厅里。小小的沙发两人座,上边的人抱着茶缸子,但早没了热乎气。方焰申在黑暗之中盯着他,打声招呼说:“祝师傅。”对方睁着眼睛,但看不出表情,听见他的话,一切如常似的答应了一声,再配上过往二十年如一日的口气,紧跟着嘿嘿一声笑,按开台灯。这下方焰申看清了,祝千枫穿戴整齐,茶缸子是标配。他甚至知道他嘴边一定还含着点茶沫子,只是今天瞧着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了。祝千枫坐得端正,口气却有些发颤,他说:“我等了好几天,你终于来了。上次给我的那些菊花茶正好喝完,以后都不用再拿了。”方焰申四下看看,他家内外没有其他人,房间日常琐碎,但明面上却连把多余的椅子也没有,他只好顺势把低矮的茶几拉开一点距离,直接坐在边上。祝千枫干公安干了二十年,什么都清楚,开口说:“方队,你问。”方焰申低头掐着眉心,这点光不刺眼,但他依旧难受,不是旧伤的问题,是心里像压着一座山,喘口气都累。他问他:“程继恩出狱的消息,是你隐瞒的?”“是。”“是你把内部消息透漏出去的?”“是。”方焰申的口气有些稳不住,渐渐加重语气:“你一直在暗中协助程继恩?”“是。”“所以那天通知陈星远的短信也是你发的,反正我们已经怀疑内部人员了,你在别的地方发消息有可能被直接定位,还不如干脆就在市局里发。”祝千枫有问必答,口气沉静,攥着茶缸子的指节都泛白,“是。”方焰申原本侧坐,一直避开前后的窗户,此刻他转过头,盯着他的脸问:“当天你跟我闲聊,知道我要外出,要去恒源街看老孟,后来你给我打了一通电话。”祝千枫没说话,也没有否认。方焰申紧盯着他开口追问下去:“那辆货车是谁安排的?”“程继恩,他不能让你继续往下查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花钱找到一个不要命的酒鬼。”祝千枫提到对方的名字表情不自然,换个姿势继续坐在沙发上,口气终于有了波澜,“程继恩指使对方酒驾,钱都送到外地乡下的老人家里去了,都是现金,没记录。”关于恒源街那场事故的动机,整件事方焰申之前有过猜想。对于幕后的真凶而言,案子里最大的敌人就是方焰申,只有他会坚持关联旧案,所以程继恩想他死很正常,他并不动容,而令他无法接受的是,此刻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对方干了一辈子警察,甚至资历比他还久。此时此刻,方焰申盯着祝千枫,感觉对方除了神色颓废之外,其余的实在没什么变化。祝师傅还是那位公认人缘最好的老前辈,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忙里忙外,帮大家讲政策走流程……方焰申无法接受,他甚至觉得这场面有些荒谬,因为祝千枫连拎着茶缸子的姿势都没变过,仿佛随时都能起身添水泡茶。一切皆有可能,这句话原来这么令人绝望。“我怀疑过,可是只要涉及到你,无论是我,还是邵冰冰,我们都宁可相信是自己多疑。”方焰申实在不想再往下说这些了,祝千枫还有陈星远,最伤人的永远是这些“自己人”。世事已经足够伤人了,没想到这条路走到底,来自身边人的背叛才是真正的刀。“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认识程继恩很多年了。”祝千枫点头,这个话题对他似乎很艰难。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茶缸子,询问方焰申能否去倒点水,然后很快就去重新换了热水,扶着沙发又坐回来。他冲杯子里吹一吹,抿上一口茶,却半天咽不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开口交待说:“我的动机是受程继恩的胁迫,我犯错误那年,你都还没转岗过来,这都是命……快十三年了,我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本来他只要求我帮几个小忙,所以我牵线搭桥,帮他的学生卖卖药,把他的出狱记录改了,不让警方找到他。那会儿半坡岭的案子很突然,我还不清楚他到底干过什么,后来发现比我想得还严重,而且有你在,你们坚持关联旧案……这人啊,越上年纪越不想被人把旧事捅出来,真闹出来,我没法在后辈面前做人了。”他说到最后很难控制情绪,仿佛难以启齿,茶缸里的水面一直在抖。方焰申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既然受制于程继恩,为什么还要打那通电话?”画蛇添足,如果没有那通电话,方焰申大概率就要出事了,那才应该是他们本来的计划,而有了那通电话,无论接或是不接,无论接起来祝千枫说了什么,都足够可疑。祝千枫有些失神,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眼睛毫无神采,只像是感慨似的说了一句:“我当时在办公室,看见你送我的那盒菊花茶,就摆在桌子上,我突然……你就当成是我那一瞬间良心发现了吧。”他卡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往下说,最终只能摇头叹气:“方队,你知道么,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别去那个路口。真的,我后悔了,不管你信不信。”他态度诚恳,就在这一句话上仿佛用尽全力坦白。“我信。”方焰申极力克制,压着自己的情绪告诉他:“但是祝师傅,我还叫你一声祝师傅,是因为邵冰冰到死都想不到她是因为你而死,她一直记着你往日的照顾。”祝千枫的手完全端不住茶缸了,热水就淅淅沥沥洒在衣服上,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方队……”方焰申起身过去抢过他手里的茶缸,让他坐好,听自己说:“你不忍心害我,那你怎么忍心害她!”他今天独自上来就是知道大家都有情绪,他不想失态,可是此刻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了,一瞬间气愤到顶点,他直接扔开茶缸告诉他:“打死邵冰冰的那把枪,就是你丢的警用配枪!”热水带着最后那点菊花茶泼了一地,缸子从沙发边上滚落在地,发出声响,那动静随着方焰申的后半句话直接在深夜里爆开,如同无法掩藏的悲痛一样,让人无法承受。祝千枫的手剧烈发抖,台灯被他们撞开了,光源一晃,照得人影更加清楚。他倒下去,像被撕穿最后的体面,几天没见,人已经迅速衰老了不少,此刻佝偻着背窝在沙发上,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恶果更让他痛苦了。祝千枫一辈子的污点就是丢失配枪。在他自己的描述里,他是因为喝多了才发生意外,甘愿接受各种调查处分,二十年无法升迁,永远在做最最基础的工作,然而现在,一切都无法掩藏了,他当年丢枪的原因绝没有那么简单。一把十多年的配枪下落不明,日前突然出现,连祝千枫自己也没想到,最终竟然害死了邵冰冰。门外一直有人警醒,生怕里边情况不对。陆广飞听见声音直接冲了进来,看见方焰申颓然坐在茶几上,而祝千枫已经捂着脸,瘫在沙发上几近痛哭。他自己心里同样不好过,对着这样的场面没有出声,静静地一个人靠在玄关的墙上。祝千枫的声音断断续续,勉力说起当年的事,告诉他们关于那把枪的故事。起因如同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当年的祝千枫还算队里年轻有为的刑警,破获大案,之后由领导组局,和上头报备,开了庆功宴。他心里没有顾忌,完全放开了,直接喝到断片,夜里借着酒劲一路溜达想走回家,却被桥洞下站街的女人拉走。祝千枫当晚自我膨胀到了顶点,感觉男人辛苦工作,好不容易完成,放纵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尤其人在喝大之后完全没有判断和思维能力,轻易就被勾着欲望,带到地下交易的色情场所睡了一晚。第二天祝千枫独自在棚户区的钟点房里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涉嫌嫖娼。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害怕被人发现,幸亏他察觉出那个卖淫女似乎精神有问题,明显是迫于生活才出来干这种勾当,于是他匆匆忙忙给钱封口,让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跑了,结果回去的路上才发现自己惊慌之间竟然把配枪丢了。那一夜过于混乱,祝千枫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丢的,于是谎称自己在路边栽倒睡了一夜,用尽全力沿途查找,甚至还去过钟点房私下追问,却怎么都找不到。他没有办法,丢失配枪的后果非常严重,心里后怕极了,想着亡羊补牢赶紧上报。当年的祝千枫没法说出自己丢枪的真实情况,只想把它当成无心之失,踏踏实实接受所有的处理决定,而枪的下落始终不明。时间过去大半年,后续没再因为那把枪而牵连出事,他甚至私下想尽办法去找过那个疯女人,但在十多年前的时代,各种通讯手段不发达,他连对方的影子也没查到,很快整件事看起来风平浪静,却永远成了祝千枫的心结。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无法被时间销蚀,爱和谎言。祝千枫的谎言维持了十多年,如今他松开手,脸上的眼泪都干了。沙发被热水弄湿一大片,菊花沫子全都卡在缝隙里,就和他的脸一样,皱皱巴巴,怎么也熨不平。他抬头看着他们说:“我很长时间一段时间提心吊胆,但人越是害怕,越容易有侥幸心理。我总觉得时间长了,这事能翻篇,兴许那把枪就是被我直接甩到河里去了也说不定。”他当年确实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谎、一把枪、一个疯女人,让他从此半生受人要挟。“我后来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说自己是医生,收治了一个病人,是我要找的人。”祝千枫的手指放在腿上,上下搓动,越说越不安,“我一开始不想接触。”因为那年月的棚户区里缺乏警力,治安很差,还有很多地下场所。他为了找人私下走访,担心自己警察的身份暴露,而对方怕被查,所以才盯上自己,但之后他才发现,那个人打电话显然不是简单的威胁。找到他的人是一家疗养院的院长,对方最新接收了一位扰乱社会治安的女精神病患者,偶然发现她的私人物品里竟然藏有警用配枪,随后对方了解到病人入院前曾被蒙骗卖淫的过程,暗中联系到祝千枫。方焰申听到这里算算时间,心里大概有数了,“程继恩当年找到你的时候,距离继恩疗养院被查没多久了。”他觉得可笑,谎言只能被谎言掩盖,“果然,关飒和我说过,他对你有印象,你肯定去过疗养院。”之前他们刚刚发现带血的假发,关飒看见祝千枫,觉得面熟。那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印象从何而来,而后方焰申有所怀疑,想起关飒的话,她从小到大不断重复噩梦,把所有过往藏在心底,有时候那些匪夷所思的念头不全是幻觉,所以他试探性地问过祝千枫,但此前他矢口否认自己曾去过疗养院。时至今日,沙发上的人再也没有隐瞒的余地了,承认说:“是,我去过。因为程继恩请我过去,希望我能在警察内部给疗养院帮忙,他会妥善保管那把枪,不会把我丢枪真正的原因曝光。”祝千枫说完只觉得荒唐,徒劳地叹气,“程继恩当时保证不为难我违背原则,再加上他开的只是精神病院,我思前想后,觉得那地方也没什么可查的,他的意思就怕有些精神病患者失控后涉案,总有警察去了解情况,很头疼,希望不要为难他们经营,最多也就是处理一些鉴定方面的文件。我当时觉得这些都是小事,真没想到后来他的疗养院出了那么大的案子。”那把丢失的配枪从此被扣在程继恩手里。当年的祝千枫挣扎过,但他按照丢枪已经承担责任,接受过处分,好不容易才做过心理建设面对现实,突然那把该死的枪又冒出来了,一旦上报,整件事揪出来非常难堪,他甚至会因此被严肃查办,后果更加严重。人本能地倾向于自保,程继恩提出的办法诱惑太大,最后祝千枫还是动摇了。很快,疗养院一场大火烧穿人心。后来的祝千枫落下了一个经常梦魇的毛病,午夜常常惊醒,一宿一宿地没法安心睡觉。他这辈子没能结婚,终日谨小慎微地蹲在办公室里混日子。后来局里来了很多年轻的后辈,大家一起工作,一提到他,人人都以为祝师傅当年犯错误受了打击,是他命不好,说得人多了,大家渐渐在明里暗里对他一个老同志多番照顾,连他自己都快信了。他万万没想到,十二年后关飒竟然还能对自己有印象,他更没想到,当年的旧案匆忙收场,不管那场火背后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时间是最好的掩饰。人活久了,以为心里的鬼都成灰了,却发现死灰也能复燃。带血的假发、连环命案、程继恩减刑出狱,昔日的因,终于结出恶果,那个魔鬼再次找到他,那把枪还在。他控制李樱初,藏了他一箱当年的旧物,里边就有那把枪,一藏就是十多年。祝千枫俯下身,胳膊撑在腿上发抖,艰难开口说:“我、我真的没想到最后竟然害了冰冰……十二年,十二年过去了!疗养院烧了,现场什么都找不到,我以为那把枪也早没了……都是命,都是命啊!”玄关处的人一直没开口,听到这里忍不住走过来。陆广飞动作非常快,一把扯住他的领口,逼得祝千枫抬头,他死死瞪着他,攥紧了手,忍无可忍揍过去,骂得近乎低吼:“都是命?你明知道那个人渣已经放出来了!你很清楚他手里有枪的后果,还替他办事?就为了你这二十年的面子,你的好名声?去他娘的狗屁命!你他妈就是个从犯!”祝千枫被打得蜷在沙发上,捂着脸几近失声,人却像被摧垮了似的,还不停说着:“我没想害冰冰,无论如何,我不会害她啊。我也不想害方队,我……”人生如攀山,行至高处的人总说自己一路不易,而那些摔下来的失败者,却从不看自己究竟踏错了哪一步,动不动就怪命不好。命运太无辜,人一旦有选择,永远都先想着偏袒自己。方焰申伸手把陆广飞拉开,示意他冷静一点,然后他看着祝千枫说:“这不是命,是天理。”他们守得就是大是大非,天理尚在,只是谁也没想到,这话今天要说给自己人听。陆广飞转身去窗边,连他都已经脏话出口,再也无法平静面对。方焰申拿出核桃,死死捏在手里控制情绪,他吸了口气,又把祝千枫拉起来问他:“程继恩和王戎之间是什么关系,你了解吗?”祝千枫擦着眼泪,低头说:“其实我只去过一次疗养院,没等到程继恩和我开口,他们已经被查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它分队的人蹲他们蹲很久了……”他清楚十二年后的进展,将前后两个案子关联起来想过,“我感觉他们之间是合作关系,但各怀鬼胎。程继恩控制别人这一套是惯用伎俩了,王戎最开始的犯罪行为或许就是为利,私下拐卖人口,而后程继恩发现了这一点,拉他入伙,杀人满足自己的变态癖好。我估摸着,王戎最后失控的原因比较复杂,一方面他纵火是为了掩盖罪行,没想到自己会死,结果和警方谈判不成,悔恨的情绪占了主导,逼得他失控想报复程继恩,挟持他的亲属,也就是关飒泄愤。”方焰申看了一眼时间,没有再问,余下的关键线索需要回队里继续审。这一夜过分安静,千百万户的窗口如同萧条星河,此刻全都暗着灯。平平淡淡又是一天,永远没人知道破晓之前会发生什么。祝千枫当然知道规矩,他扯着自己狼狈的衣服申请去换一件,收拾干净后才出来,想到自己刚才提到的关飒,忽然有些迟疑,看看方焰申,还是开口说:“方队,程继恩非常……非常喜欢关飒。”当年祝千枫进到程继恩的办公室,出于职业习惯,四下观察过。对方座椅的后方是一面墙的书柜,靠外侧堆满荣誉奖状和摆件,但祝千枫不经意瞥见了后边的东西。程继恩在书柜里侧摆着很多相框,满满不下数十个,都是年纪尚小的关飒。旧年月设备所限,那时候拍出来的照片大多色彩浓烈,祝千枫留心看过,那些照片上的女孩眼里,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因而让他印象深刻。其中有几张是关飒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铺开乌黑漂亮的长发。祝千枫说得很小心,却依旧让方焰申有些听不下去。他手上不断用力,那对儿小玩意就剩一个带在身上,就和他自己一样,有伤有疤,撑着最后的这口气。方焰申常年把玩,核桃的边角早已圆润,此刻他却觉得握在手里硌得生疼。“我会保护她,不只是她,十二年了,太多无辜的人命被害。”方焰申前所未有的严肃,背对祝千枫说:“我保证,邵冰冰是最后一个。”祝千枫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嘴里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冰冰,她是个好孩子,还没嫁人呢,总想着我,怕我一个人孤独。我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真没想到……”“这些都是借口,量刑分轻重,但良心不分。”方焰申走过去扣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了听自己说话,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叫他:“祝师傅,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是一个警察,却把枪留给了杀人犯,你罪无可恕,是你害死了邵冰冰。”人命之重,余生难赎。方焰申让陆广飞把人带走,很快石涛在楼下接应,大家都上了车,他自己却迟迟没有下楼。他独自在祝千枫屋里转一圈,四处看看,最后去卧室,在床头柜下边看到两盒安神助眠的口服液。邵冰冰曾经提过,这是她特意跑去医院开的,送过来给祝师傅。她那会儿总担心祝千枫的老毛病,怕他平日里没有子女,照顾一个人住着憋闷。方焰申蹲下身,拿起那两盒口服液,挡住眼睛坐在地上。他的手机在响,车上的人肯定都在催他下去,最后石涛腿脚快,不放心跑上来找他。“方队?”方焰申有点起不来,他人背对着卧室门口,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扬手给胖子看手里的东西,勉强说一句:“看见这东西,想起你冰冰姐了。”石涛没音了,不管不顾点了根烟,抽两口还是难过,捂着嘴咳嗽,又说:“方队,这些孙子害死那么多人,十多年了,他们倒是活得好好的,真没天理了。”方焰申听见这话无声地笑了,他想起自己刚才大义凛然的话,此刻又开口说:“祝千枫没想到自己十二年后成了从犯,我刚才还告诉他,这都是天理。”说完他撑在床边上起身,越想越讽刺。胖子的声音已经掩饰不住哽咽了,问他:“天理?那为什么他们不死!冰冰姐却……我有时候觉得干这行,太他妈难了。”方焰申从地上爬起来,把那些口服液原样放好,无论如何,那是当时邵冰冰的一份心意。人们总说天网恢恢,可疏而不漏却需要坚守,太多人倒在了这条路上,可总有人还在前仆后继,就为了守住这八个字。方焰申走过去一把搂过胖子。石涛抹把脸,一根烟几乎就没抽上两口。方焰申指指窗外问他:“看见了吗?”窗外依稀还是夜,仔细看过去,天幕之下却又瞬息万变。极远之处浓墨重彩,夏日的天际将明,焰火一样的光刺破云层,而其上反而更暗,零零散散,连星星都眨着眼。白昼与黑夜之间的界限仿佛被打破了,就在此刻彼此相容,愈发混沌。夜太长,仿佛无穷无尽,这是普通人难以察觉的黎明时刻。方焰申告诉他:“你就记着,无论如何,这天永远都会亮,这就是天理。”胖子盯着窗外,狠狠点头。方焰申和他一起往楼下走,捏着他的胳膊说:“别钻牛角尖,我们不能辜负你冰冰姐拿命换来的线索。”他说着示意他一会儿上车控制情绪,毕竟眼下连他们那位旗杆子心态都崩了,再惹出更多的悲痛来,大家全都收不住,没法工作了,“咱们已经逼出这把枪,祝千枫一旦被控制,程继恩早晚坐不住。”从古至今,所有和平都由血泪铸就,甚至不为人所知。万夜无疆,而这是黎明的代价。他们把人直接带回了市局,因为殷大方这边还需要重新提审,天亮之后专案组统一拉回了市里。祝千枫认罪的态度非常配合,而且本人积极交待,针对他的审讯不会太难,组里安排陆广飞和预审的同事过去负责,而方焰申休息了没两个小时,又亲自去攻殷大方。他和石涛等在审讯室隔壁,一直盯着监控,先让面生的同事进去了。殷大方这段时间被强制戒毒隔离,人已经废了,情绪起伏非常大。怎么说都还是那点事,绕来绕去,就说受害人都是他玩腻给勒死的,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被拎出来审,对着警察异常不耐烦,张嘴就嚷嚷“要杀要刮给个痛快的。”时间一长,他还开始装疯。石涛把方焰申要的资料拿来,都是当时李樱初被传唤时的笔录,以及在她家的搜查结果。当天李樱初在弘光派出所只进行了基础的流程检查,结果显示尿检记录合格。方焰申一直在翻看。石涛问他:“她没吸毒,而且家里都是精神药品。”派出所的尿检只验毒,看不出别的结果,方焰申又说:“附近的医院查了吗?有没有她近期的就诊记录?”“没有,在档的记录都没有,她应该很久不去医院了。”胖子有点为难,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看出什么突破来,又说:“里边那位死不松口,生无可恋的混蛋玩意儿,杀人官司都认了,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撬开他的嘴。”方焰申拿着文件夹拍他的胖脑袋,又拎起证物袋里的药瓶给他看,问:“这是治什么的?你还跟我打镲来着。”“哦哦,那个治疗……男性性功能障碍。”胖子想起来了,当时关飒也在,他开始学她的口气,学完满脸疑惑,继续问:“啥意思啊方队?”“你是不是缺觉缺傻了?”方焰申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给他看存证的照片,他们曾在殷大方家里搜出来一堆凌乱的单据,里边有张诊断证明,最上边患者的名字都给扯烂了,看起来原本是要撕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舍得,皱巴巴的一团就在垃圾筐里。胖子只差活人弹幕打个问号了,“啊?”他盯着那张单子左看右看,“之前协查的同事看过这些,都不知道是哪家医院开出来的,毁成这样了,也没公章,这么潦草,八成是他们谁的女人伪造的吧。”方焰申又问他:“找没找当天检查李樱初的警察?”石涛找是找过了,傻瞪着眼说:“人家说当时都按流程走的,该问的也问了,没有吸毒和怀孕的特殊情况……这单子不知道是谁的啊,李樱初和现有的死者都没怀孕啊。”方焰申左右看看他,有点心疼,打量他那肚子,发现胖子果然是胖子,吃那么多饭,只长肉却不长脑子。他和他说这么多也没用,抓紧干活才是当务之急,于是勾下手,示意石涛凑近点,和他交待了两句话。石涛直挠头,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疑惑,而是迷茫了。其实方焰申自己都不确定,但他直觉这种亡命之徒能不惜一切代价包庇李樱初,肯定和他本人最大的软肋有关,“无论如何,我猜这没准是个方向,总得试一试。”方焰申很快亲自上阵,他沏茶泡水,端着保温杯,胳膊底下夹着证物袋和文件夹直接就进审讯室去了,又把同事换出去,看起来就是换个班的模样。殷大方坐在两米之外,周身都被审讯椅牢牢困住。他的鼻子不断抽搐,一阵一阵眼神涣散。那戒不掉的玩意让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血,眼珠子周围一圈黑,猛一看过去觉得他全身都在颤,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方焰申慢悠悠地摆自己的茶杯,铺开东西,又和记录的同事打招呼,全程不搭理对面的嫌疑人,直到拖着椅子坐定了,他才有空抬眼。殷大方这辈子无恶不作,大概此刻是他最诚恳的样子,因为他半垂着脑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实打实就是不想活了。方焰申清清嗓子,又问一遍他的基础信息。殷大方自然无比烦躁,气若游丝地说完了,补上一句:“警察同志,人是我杀的,该交待的都交代了,还搞什么车轮战啊?怎么,这年头我犯法了,不认不行,认了也不行啊?”“行,看你认罪态度积极,我们补充了解一下情况。”方焰申满脸好说好商量的样子,笑眯眯地转转茶杯,忽然又换口气,厉声问他:“你认不认识程继恩?”殷大方摇头,“怎么都问我这个啊,那他妈到底是谁啊?”方焰申紧接着马上问:“认不认识李樱初?”“认识啊,我说了,同村的,隔壁邻居,看上她,想睡她,谁知道是个疯子,一碰就闹,受不了。”“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关系?”殷大方的脖子都快撑不住脑袋了,虚虚地晃一下,算是点头,还笑得非常猥琐地开口:“非要说是炮友,那也没办成事。”方焰申叹气,起身把证物袋给他拿过去,就在他眼前举着,问他:“这东西呢?”殷大方眼前发花,仿佛费半天劲目光才能聚焦。他突然看见药瓶被翻出来,下意识地往后缩缩肩膀,又开始吸鼻子,半天不说话。“回答!”他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出声说:“不是说了吗,警察同志,我有点毛病……和女人办不成事,所以才吃药啊,吃这个不犯法吧?”“别给我来这套。”方焰申在他身边绕一圈,冷不丁又突然开口问:“李樱初怎么怀孕的?”殷大方剧烈地抖了一下,他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仰起头,脑袋转过来追着他问:“你们、你们怎么知道的!单子我都扔了……”方焰申冷哼一声,按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劝你别演了,李樱初已经被捕,就在押送回来的路上,等会儿查一下全都清楚了。”椅子上的人大半天浑浑噩噩像个游魂,突然睁大眼睛,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大声吼着:“你们抓她干什么?人是我杀的!我才是杀人犯!”他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劲,马上改口说:“你们找不到她的,她不可能被抓。”方焰申不理会殷大方的反复无常,瞬间又变回一副好脾气的嘴脸。他按着他的肩膀,手却不断用力,“实话告诉你吧,程继恩出狱后伙同李樱初合谋杀人,这个案子已经查得非常清楚,现在都是轻口供重证据,你这边说不说实话其实没那么重要,我们照样能办了这个案子,所以我建议你再想想,到底有没有人指使你行凶,你痛快交待,还能算个态度良好。”殷大方表情扭曲,简直暴怒,可惜他人被拷着还被按住,只剩下声音在嘶吼:“没有!没人指使我!我都说过了,杀人的地方也交代了!”方焰申松开手,不紧不慢又往回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看表说:“来,给你时间好好想,你想不出来,一会儿我们就去好好审审另外的嫌疑人。”话正说着,门突然开了。石涛急匆匆地冲进来,看也不看殷大方,他直接走到方焰申身边耳语,明显有重大消息。方焰申立刻起身叫人过来替自己,他发现殷大方打起精神,正死死盯着自己这边的动向,于是干脆又走回去,压低声音和他说:“殷大方,我劝你老实交代,李樱初怀孕,抗不过严审,早晚都得说。”对面的警察不知道他们队长说了什么,这一段也实在没什么可记录的,最后就看见他快步出去,扔下殷大方发疯似地开始嚷。方焰申很快回到监控室。石涛刚才冲进去演了一出,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要紧的消息。眼下他观察殷大方的情绪说:“他还真激动了,方队,你这招有效啊,他以为李樱初让咱们逮着了。”他们队长刚才让他卡着点,等到他说要审另外的嫌疑人,进去装作有消息传达。石涛虽然演技卓越,此刻却必须刨根问底了,“您就别卖关子,怎么就认定那张单子是李樱初的?她明明没怀孕啊。”方焰申老神在在地喝一口热茶水,不过他今天换了茶叶。自从昨夜过去,他再看见菊花茶就心里难受,何况伏天里喝什么也管不了那股心头火。他看着石涛说:“既然都知道这是伪造的检查结果了,那为什么不可能是李樱初伪造的?”胖子的眼睛亮了。他继续说:“殷大方有性功能障碍,应该尝试过各种药,想尽办法想找女人,农村那边有这种问题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有个毛病,全都疯了似的想留个后。”石涛的脑子一早上都被绕晕了,直到此刻才重新恢复运转。他大致听懂了,之前他们的侦查焦点都放在殷大方身上,随后随着涉案嫌疑人逐渐被拘,他们逐步摸到殷大方背后有人指使,最终李樱初家的第一现场败露,明摆着是她胁迫殷大方行凶,但李樱初跑了,他们苦于无法攻破殷大方的心理防线。直到方焰申去见关飒,关飒提醒他殷大方吃药的细节,这打开了方焰申的思路,觉得对方很可能有常人无法想到的执念。他将对方的难言之隐和那张单子、以及李樱初之间关联分析,推测出殷大方应该曾经试图和李樱初发生过性关系,那种瘾君子嗨大了,干过什么自己都没数,所以李樱初知道他的隐疾。这种男人越不行越要证明自己,根据李樱初在弘光村所暴露出的话来看,她曾以自己囚禁的被害人作为诱饵,为他提供变相的发泄对象,两人蛇鼠一窝。三个月前李樱初得知程继恩出狱,企图模仿对方的手法割取女人头发,但谁知殷大方不熟悉用药,弄出人命,之后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殷大方吸毒发疯的劲头,教唆他杀了所有地窖中的女人,并制作假发,谁也没想到殷大方的同伙是个变数,他们吸大了,把货弄乱,导致假发外流。李樱初事后发现,担心整件事早晚要败露,于是半蒙半骗地向殷大方谎称自己怀孕,并伪造一张孕检单,用以要挟他替自己顶罪脱身。方焰申说:“她肯定是告诉殷大方,以他藏毒的数量获刑,八成这辈子也出不来了,只要他能保住她,无论如何她都会给他留个后,所以这个殷大方死咬着不肯招。”石涛终于明白了,“受害人查不到被性侵的痕迹,他那个毛病根本没治好,完全是自己臆想呢,李樱初单纯是在利用他。”“所以啊,急归急,咱们越急越得控制好审讯的节奏,一方面诈他,让他先慌,人一慌就胡思乱想,心里动摇,等到差不多了,再抛出最后的大招。”方焰申说完就放下杯子,示意石涛歇一会儿,可以出去抽根烟了。胖子抓着火机刚要出去,他又把人叫住:“等会,顺路,你去技术那边,找人帮我个忙。”中午的时候,陆广飞那边的审讯也逐步告一段落了。他们很快集中开会,根据祝千枫的口供,他这些年帮着程继恩从狱中传递过消息,联系陈星远探视,并且安排他帮陈星远协调卖药,说是为了自己出狱后能攒点钱过日子。三个月前,祝千枫突然收到一封信,寄到他家,上边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但信里只有一张他配枪的照片,背面写着见面的地点。那个地点就是警方曾经查到过的烂尾楼区,也是祝千枫安排药品的发货地址,那地方都是盖了一半的房子,没封顶,也根本没人住。每次程继恩都用寄信的方式和他在那里见面,没有留下任何通讯记录。一开始对方的请求都是提前安排,没有紧迫的时效性。他请祝千枫想办法篡改掉自己的出狱记录,又想得到警方在半坡岭的动向,需要祝千枫尽可能地阻止搜村。随着案子越查越深,两人之间被迫必须进行通讯联系,因此对方才提供了一个手机号。程继恩在电话中突然提出需要方焰申退出专案组,祝千枫意识到对方的行为越来越危险,他表示自己做不到,只是个内勤,没权利干预专案组的分工,而对方表示理解,并声称一切由他安排主导,只需要祝千枫随时提供方焰申的出行安排,最终制造了恒源街上的事故。这中间的每一步,对方的图谋层层升级。祝千枫一开始受胁迫只是为了改一份记录,他甚至没意识到整个案子藏着惊天秘密,直到最后越陷越深。他在过程中动摇过,可程继恩这个人非常精明,擅于拿捏人性的弱点,他从不过分为难祝千枫,每一次提出的请求都是祝千枫分内能办到的事,甚至还为他有过所谓的诸多考虑。陆广飞看着口供里的话,转述给大家。祝千枫形容程继恩看起来非常诚恳,除了已经通报过的面貌特征之外,他和人交谈的言词之间有很强的心理暗示,甚至能让人感觉不到被操控。这一点大家已经领教到了,此前抓获的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部曾经直接或间接地受到程继恩的教唆而进行犯罪。“随着祝千枫被抓,对方与其联系的手机号肯定会暴露,而且这个手机号也联系过在恒源街上醉驾的司机,日前经过追踪,已经在郊外被遗弃了,所以这一块很难再查下去了。”说着陆广飞投屏,又给大家展示祝千枫提供的一张偷拍的照片。那是对方此前和程继恩见面的时候留的底牌,冒险偷拍而来的。照片中的程继恩身形微微发福,已经剃光头发和眉毛,和他出狱时留下的资料有很大变化了,需要针对此前的通缉令补发通报。目前已经证实,逃犯手中有枪,根据记录,配枪丢失时剩余四发子弹,其中两发在邵冰冰牺牲现场被找到,也就是说对方还有持枪伤人的可能性,情况非常危险,需要尽快将对方抓捕归案。他们开完会已经下午五点,但夏季天长,办公室里还不需要开灯。陆广飞等着其他同事离开了会议室,他拽着方焰申,板着脸非常严肃地说:“根据祝千枫的供述,他认为程继恩对关飒很感兴趣,对方在见到关飒之前,不会轻易离开敬北市。”方焰申回身看他:“副队什么意思?”陆广飞顿了一下,大概从没说过这种话,好半天才动动嘴说:“保护好关飒。”方焰申觉得难得,笑笑说:“按以往的经验,我以为你打算让她配合我们,做个诱捕计划呢。”陆广飞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站得笔直,又说:“她是病人,不是线人,对方手里有枪,情况太危险了……何况这不符合规定。”方焰申服了,还真是三句不离规定。他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陆广飞,说:“我每次刚觉得你这人挺可爱的,你就马上给我一棍子,你可真是……那词叫什么来着?”会议室的门还半开着,石涛露个大脑袋出来,在外边替他补上两字:“傲娇。”“对。”方焰申打个响指。瞬间陆广飞脸都黑了。方焰申不逗他了,他正打算给医院打电话,心里有数,和他说:“关飒发病的情况比较稳定了,我打算明天先把她接出院,送回家里,这样都在市区,咱们派人过去守一阵,不能让她单独外出。”他说着快步离开,石涛一直等在外边,就为了问他殷大方怎么办。那边人还被扣在审讯室里,如果明天还不撂话,就要先送回去继续拘留了。方焰申安排他去把李樱初的检查结果拿进去,“晚一点,等殷大方熬不住要烟要水的时候,拿给他看,告诉他,李樱初被我们带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做了身体检查,她根本就没有怀孕,那张孕检单经过核实,是她伪造的。”石涛担心对方不信,方焰申对这种人太了解了,“耗他这么久,这会儿再去吓他,一准心虚。”他们这一走已经几个小时,人最怕多疑,一旦心里有了不好的念头,不管是谁都越想越深,何况被突审的那位是个穷途末路的瘾君子,殷大方这辈子已经在泥里烂透了,压根就不相信任何人。方焰申就是掐准这一点,必须抻着他的耐性和疑心,直到他自己先崩溃。石涛明白了,“这种人最恶了,杀人的事说起来都不眨眼,一旦他发现李樱初假怀孕骗自己,马上就得翻脸,这也就是他没机会了,不然八成也得把她勒死。”“所以再等一等,告诉审讯的人,一旦殷大方急了,就留个口子点到为止,让他想清楚自己还有没有必要包庇李樱初,等他今晚瞪着眼睛想一宿,明天就能撂了。”说着他自己还要出去,石涛看他不知道要去干什么,遥遥喊一句:“方队,不歇会去啊?”方焰申戴着墨镜摆手,走得飞快,“歇不了,家属等着呢。”关飒还被留在安晖院区治疗,方焰申无论如何不放心,一路赶过去。他到的时候正好是晚饭后的钟点,早就超过探病时间了。他和医院里大夫提前打过招呼,院区里的医护大概也看出他的情况了,好歹看在他一个人民警察工作不容易的份上,破例同意他进去。方焰申自知影响不好,十分低调,他闷声溜到关飒的病房外,看着门虚掩没关,直接走进去。关飒坐在窗边,听见有动静,整个人极其戒备差点跳起来。方焰申赶紧出声叫她,她目光空落落地打量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又叫了一声:“叔。”“想什么呢?”他走过去一看,桌子上订好的晚饭还没收,她根本就没吃两口。关飒抬眼打量他,顺着踩上椅子,居高临下地把他墨镜摘了,看他眼里都是红血丝,头发也乱着,于是她伸手给他摆弄顺了,笑了笑说:“凑合吧,我没梳子。”方焰申怕她摔了,手圈着她的腰,把人扶稳,抽空说一句:“来,再陪我吃两口。”说着他也不嫌弃,拿双筷子坐下,就着那些剩饭剩菜继续吃。关飒不用想也知道,这又是需要警察叔叔冲锋陷阵的日子,别说晚饭,估计他们这群人最近都没怎么睡过觉,她问他:“都凉了吧?”方焰申啃了一块排骨说:“还行,比我们食堂的好吃。”关飒曲起腿坐回去,勉强地往嘴里塞两口西红柿炒鸡蛋。她最近药吃多了,精神不济,又不想动,但身边的人就为逼她多吃两口,于是抬手夹一块排骨,哄小孩似的让她张嘴。关飒看着他开始笑,胳膊抱着膝盖,人坐在椅子上十分听话,喂一口吃一口。方焰申好歹在外边大小也是个领导,这会儿跑过来给关飒当起保姆,他倒还挺享受,纵容她连手指不抬,拿纸巾过来,要给她擦嘴,低声说:“真是祖宗,还要人伺候。”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多余的功夫照顾别人,动作不熟练,拿纸往她嘴角一抹,连带着不小心把她的鼻子都给捂住了。关飒噗嗤一声乐了,推他抱怨说:“气都不让喘了?严刑逼供呢。”方焰申有了灵感,就势拧拧她鼻子,凶巴巴地说:“老实点!”让她老实是不可能的。关飒眼睛一转,心里就剩下坏主意了。她马上咬一块油乎乎的排骨,跳下椅子往他身边凑。方焰申只好又伸手接着她,关飒胆子不小,直接坐他腿上,仰脸就把那块排骨往他嘴里送。他一愣没反应过来,人是接住了,结果下意识张嘴,也把排骨接住了。关飒满脸不怀好意,又结结实实地顺着这动作亲他一口。嗯,这院区的伙食真不错,糖醋排骨烧得活色生香,里外都透着甜。方焰申扶着她的胳膊,琢磨了一下滋味,心想这回可真是腻歪到一块了。她挑眉定定看他,问:“叔,好吃吗?”他笑,掐她的胳膊说:“医院里,别闹啊。”两个人离得太近,她又亲他一下,重复着问:“好吃吗?”方焰申心里就不信邪了,明明今天半口酒都没碰过,此刻真有点上头了。他盯着她,歪头想想,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说:“凑合。”关飒的笑收不住,抱着他的脖子探头还要亲,结果对面的人手下一收,关飒没防备,直接倒在他怀里。方焰申拍着她的背,抓住她的后颈,低头吻过去。怀里的人绷着笑,又像只猫似的被掐住了脖子,只觉得这一时片刻,好像连活命的那口气都等他来渡。方焰申亲完了,意犹未尽似地松开他,轻轻地说一句:“这才叫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