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和萧宝溶一起陪侍在永兴帝身畔,待他服了药,睡得安稳了,方才回到惠王府中。一路萧宝溶俱是无话,沉静的面容看不出任何的悲喜怒怨,回府后径将我送入书宜院,竟不曾多置一词,便要转身离开。他愈是如此,我愈觉心虚,忙一把捉了他的衣袖,低低地问他:“三哥,你……你不怪我吧?”萧宝溶抬起他抚惯琴执惯笔的手,轻轻揉了揉我的髻,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不出意外地蒙着让人看不清晰的雾气。“以后再做这种行险的事,告诉我一声。”他云淡风轻地飘出这么一句,无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散下的黑发被夜风吹得一缕一缕荡漾,月白的纱袍轻薄如烟,转眼都消融在层层浸满的黑暗中,只有淡淡的杜蘅清气还隐隐地萦在鼻尖。他并没有怪我。可我为什么宁愿他责备我一番,或者表现出他的不高兴呢?回到房中,我郁闷了好一会儿,才算悟过来。若是放在以前,我闯出祸事,或者私下做了令他不悦的事,他一定会告诉我,他不高兴,他不喜欢我这么做,直到我笑嘻嘻和他撒娇道歉,他才会回复他那温和柔润的笑脸。我设计陷害皇后,甚至连太子都免不了受牵连,那么天大的事情都不曾和他商议,他再宠纵我,也没理由这等平静,甚至半句责备也没有。三哥他,似乎有点不对劲?难道,是一连串的事端,真的让他累了,连对我也懒得多说,懒得多理了?忽然发现,我很怀念他以往被我逼得丢开书本长吁短叹的时光。本以为逃回江南,我的一切都会回复原来的模样。原来到底回不来了。不论是我,还是萧宝溶,都不得不接受所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改变。这晚,尚掌握在吴氏一系的羽林军发动兵变,先从刑部大牢救出吴鑫、吴德等吴氏一系要员,再从延华门、西宁门两处进攻皇宫,欲救出被禁足的太子和吴后。他们攻击刑部时未受到任何抵抗,但攻往皇宫时遭到卫尉唐寂所率宫廷禁卫军的激烈抵抗,随即,沈诃若率所部本该镇守于城郭之上的七千江阳军从天而降,与羽林军决战于延华大街。永兴帝闻报,扶病立于宫城之上,宣布吴鑫叛变,为大齐国贼,羽林军本已不敌,闻声士气顿落,被斩近半后大多弃械投诚。吴鑫、吴德再度被擒。我听说这事时已是正午,当时真的有点吓傻了,没想到吴鑫人在狱中,还能狗急跳墙,安排手下凭区区四五千兵马在皇城内作乱。沈诃若与我计议时,也不曾议论过这种可能性,却不知他怎会突然领军出现在皇宫前。我猜该是萧宝溶棋高一着,在皇后被禁足后,当即便通知了沈诃若暗作准备。去探问萧宝溶时,他正在翠玉轩中品着一盏青城雀舌,半倚于书案,微瞑着眼,侧耳静听着从水榭方向越过莲池飘来的箫声。侍女见我去,立刻蹑手蹑脚也为我倒来一盏茶,我也懒得喝,拉扯着萧宝溶的袖子,笑问:“三哥,延华门之乱,早在三哥乾坤算计之中吧?”萧宝溶睁开眼,黑眸依旧有沉溺于箫声中的清明和缥缈。“听!”他轻轻地说,仿佛怕惊扰婉转传来的箫声:“这箫声,是不是比寻常时好听得多?”“哦,是挺好听。新来了乐手么?三哥爱听,何不把她叫屋里来吹奏?”我敷衍着,自然没心情听什么箫。萧宝溶不若尘世中人的清逸容颜,渐渐汇凝出淡淡的苦笑:“阿墨,你有在听箫么?”我怔了怔,道:“我自然在听,那箫声似乎是从水榭那边传来的,奏的是一曲《暗香》。”萧宝溶叹笑:“你在用耳听,可曾用心听?这箫声越水而来,未染暑气,带了荷叶的清气,莲花的幽香,你不曾听到么?”他话中有话,我却一时解不过来,迷惑地蹙眉。萧宝溶微笑,如玉沁凉的手指划过我眉心,柔声道:“箫声越水而来,则沾上莲之清气,箫声混于闹市之中,则免不了闹市的腌臜混浊。阿墨,三哥盼着你不论经历了莲池的清新脱俗,还是经过了世俗的污秽浑浊,都能维持原来纯真质朴的天然禀性。”“纯真质朴?”我算是弄明白萧宝溶的意思了,恼道:“三哥,你是说,咱们给人欺侮成那样,还能保持自己与世无争的高洁,做什么山间幽兰,涧边老梅么?只怕早晚被人连根伐了还不知为啥呢!”萧宝溶静静啜茶,低低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我反而松了口气:“三哥认为我不该算计吴皇后?认为我做错了?”萧宝溶摇头,慢慢站起身,推开窗户。远远莲花摇曳,碧色怡人,果然有阵阵地清气扑鼻,顿将午时的燥热驱去不少。静心欣赏呼吸时,只听萧宝溶道:“以后这些事情就由我来做罢。有我在一日,你便不该双手染血。”我顿时哽咽,瞧着他比白莲更秀逸几分的身姿,好久才能答:“阿墨一向认为,最不该双手染血的人,是三哥。”我从小便是俗人,不解文墨,不通诗词,连歌舞都不登大雅之堂;而惠王萧宝溶,是举世公认的才识无双,优雅高洁如绝崖之雪,尊贵俊美如玉树琼枝。我不该双手染血,难道他就该将他一身素衣遍染浊垢么?萧宝溶闻言,将目光从莲池转向我,低低而清晰地说道:“阿墨,凭你的聪慧机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大约也能保护自己吧?”我心里一跳,忙笑道:“三哥自然会一直在我身边陪我,我也懒得再去管你们男人们的朝政大事啦!以后一定乖乖地呆在三哥身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管!”横竖一场宫门大战,吴家就是不反也反了,害我的吴鑫、吴德以及吴皇后,这辈子休想再翻身,我的仇也算报了。自然,还有个拓跋轲……我咬紧牙,不去想自己如同青楼女子般被迫夜夜承欢的可怕生活,决定先把三哥哄得不生我的气再作打算。萧宝溶听着我的保证,先是微笑,随后怅惘:“一直……待在三哥身边……”他携了我的手,低叹,再不知还那颗冰雪般的心地,还在烦忧着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