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来1)“丁零……”林司南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是凌晨时分。整个房间都被笼罩在一股静谧的黑暗中,手机屏幕上的那一点点闪烁在黑暗中发出诡异的光。来电人:孙。他回头看了眼睡在旁边的风琦,风琦似乎被枕头边上那光晃到了眼睛,但只是皱着眉头哼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了。林司南起身,去了阳台。“喂?”“真抱歉啊司南,打扰了你和你那位亲爱的女朋友甜蜜相处的时光。”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孙院长愉快的声音,“听说你跟人家回去见家长了?还顺利吗?要是结婚了,可别忘了给我发请帖哦,再怎么说,我们也算半个家人啊。”听到“家人”两个字的时候,林司南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淡淡道:“你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特意来恶心我一下的?”“怎么能说是恶心呢?”孙院长笑道,“我可是好心来通知你一句,我就要走了,离开中心医院升调了,就在明天上午。”“时间提前了?”林司南握着电话的手指一僵,之前明明传说,孙至少要等到下一任的接任者到任才能离开。孙院长:“是啊,提前了。咱们医院的副院长在接任者到来之前会暂代院长职位。至于我,越早离开,对我来说越安全稳妥,不是吗?”林司南冷静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我和风谣都不在的情况下,你这时候离开,等到我们明天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对你来说,这才是万无一失的不是吗?为什么要通知我?”“因为……”孙院长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司南,你不觉得这样赢得太无趣了吗?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游戏?”“啊,对。”孙院长起身,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这里是位于城市最中心的一处商宅,当初他买下它,就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和视野都绝佳。他是个十分有野心的人,每当他站在这里俯瞰整个城市时,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都能让他的野心得到巨大的充实和满足,“说起来,司南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用你的血做研究的时候,从里面提取出了有效成分发表论文?”对面的林司南没有回话。他不回答,孙院长面上的表情有一点点遗憾,但也不是特别在意:“那会儿我从医大毕业已经七八年了,人也过了三十,很多和我同期毕业的人职称都升了,只有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住院医师。(注:医生职称中最低的一种,一般毕业实习结束之后转正,就会成为住院医师。)”那时候的他很颓废,甚至怀疑自己走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医科本身就比别的专业读的时间长,耗费精力又多,他没有靠山也没有过人的天赋,明明那么努力,但是获得的成就却微乎其微。渐渐地,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对人其实是不公平的,有的人什么也不做就能靠着上一辈的积累不劳而获,有的人拼命挣扎,也难逃成为社会的牺牲品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他因为酗酒过度,酒精中毒被送入医院。那会儿还是真正家人的林司南接到电话,匆匆赶来医院,看到他颓废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心脏一揪。祖母去世之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他和林司南两个人。小时候他对于林司南的记忆总是很古怪,祖母说,这是祖父最好的朋友,是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但他不理解,祖父的朋友,为什么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哥哥一样年轻?他还记得,祖母离去的时候,床边站着十几岁的他,还有那个看上去永远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的林司南。祖母快死了,她那张沟壑丛生的脸,她那已经混浊发黄的眼翳,她那只能张口吐露出几个音节的干裂嘴唇,微微地动着:“司南……拜托你了,替我照……照顾好……”话没说完,她的手便重重地垂落了下去。所以,那会儿的林司南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到底还是记得他祖母的嘱托,轻声细语地问他,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需要给他削点水果或者买点粥回来。那时候的林司南还远没有现在这般冷漠、这般心灰意冷,他脸上的笑意虽然淡了很多,少了很多,但骨子里仍是温柔的。在林司南的眼中,孙院长还是那个他“重生”回到家中,见到的推门而入的小孩子。他记得,当时他望着林司南,眼里连半点光都不剩了:“我……我这样的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林司南给他喂了口水,淡淡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成天这么要死要活的可不行。”“可是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他嗤笑一声,“事业毫无起色,爱情与我无缘,家人朋友也几乎没有。我都已经三十岁了,可我还是一事无成。司南,你说,这样的我,这样好死不死地赖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床边,林司南握住杯子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开口:“只要让你有所成就,你就不会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颓下去了对吧?”病床上的他没听清:“什么?”林司南:“我说……只要能让你有所成就,你就会幸福,对吗?”……“是你在我面前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的。”电话那一头,孙院长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理直气壮,“是你的错,林司南!是你用血诱惑了我,你厌恶我满手鲜血,但是你难道忘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吗?就是你啊。“不,你应该没有忘。”他笑了,“毕竟你从不跟我作对。林司南,你是愧疚吧?你也知道吧!你就是个祸端!你带着这一身的血,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骚乱!那个女记者还有她那个小实习生不也是因为你才倒霉的吗?本来大好的前途,现在一个庸碌度日,一个半死不活。这都是因为你的血!你要是当初不把血交给我,哪里会有现在的人血实验呢?对吧,林司南?所以,客观来说,我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还应该要感谢你,我亲爱的恩人啊!”他话里带着些奚落。孙院长字字句句都不啻拿刀直接对着林司南的胸口戳,拔出来仿佛都能看到伤口处模糊的血肉。他太了解林司南了。林司南不恨不怨只是漠然,是因为骨子里自始至终都隐隐认同是他自身导致的这些,现在,孙院长想要让他崩溃,就必须首先击垮他的心理防线。孙院长听到电话对面的林司南很长时间没有开口,只有微弱的呼吸声从听筒内传出,他愉悦地勾起了嘴角,享受着这份寂静。直到——电话对面传来一声轻嗤:“我不一定是祸端,但你现在一定不冷静了。”孙院长嘴角的笑容一僵,随即便听到林司南平静而淡然的声音:“你现在真像一个小丑,迫不及待地向人炫耀自己的成功。孙,你的心态已经失衡了,是因为计划就快要成功了吗?“如果换作是从前,或许我真的会被你这些话所蛊惑,陷入自责,但是……”林司南顿了顿,“现在我只觉得可笑。一个犯了错的人,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却妄想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真可笑。”孙院长怒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会有什么让人长生不老的细胞和血液!也就不会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路了!”“不,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你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只不过是换一个形式罢了。”林司南淡淡道,“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惨,那么多人都选择了坦坦荡荡地活着,阴沟里的老鼠,只有你一个人。”风谣也是,他自己也是,谁没有因为生活而厌倦、自暴自弃的时候,但是他们都能管住自己的心,让自己慢慢适应,让自己重新爬起来,孙难道就比他们脆弱吗?作恶就是作恶,再多的理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以没有什么好同情的。那头,孙院长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林司南眉头一皱,就听见他说:“好吧好吧,不愧是找了个女记者啊,你说话都比以前有道理多了。原本我还想着这游戏到底有没有继续实行的必要,现在看来,是非实行不可了。”林司南:“你说了这么多,直到现在也没告诉我,游戏究竟是什么?”“我们打个赌吧,司南,”孙院长说,“你替我做一件事。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的话,我就当着众人的面认罪,成全你们,你看怎么样?”林司南毫不犹豫:“好。什么事?”孙院长狡黠一笑:“等你回来再说。万一,你反悔了怎么办?”2)风谣在房间内睡得正沉。她鲜有在家里睡得这么安稳、幸福的时候。原来有人在背后托着自己是一件这么让人安心快乐的事,她居然现在才发现。睡梦中,她感觉忽然太阳穴一痛,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继而又有什么轻柔的东西拂在上面,湿湿热热地替她舒缓,她挣扎着睁开眼。夜色下,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美丽得如同皎洁清澈的月光。她嘟囔了一声:“哎呀,好害羞,怎么又梦到司南了……”那双眼睛笑得弯了弯,晃得她心旌摇曳,她伸手一把钩住面前人的脖子,一个重物压在了身上。风谣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梦还挺真实,连重量都感觉得到。淡色的嘴唇吻了上来,他的眼睛中带着浓浓的笑意和爱意,暖得几乎化不开。“司南……唔……”她喘息了一声,“司南笑起来特别好看,就是太少笑了。”有人贴在她耳边低语:“那以后多笑笑好不好?”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得她的脖子有点痒。她难耐地扭了下:“那……以后是什么时候呀?”一只手伸到床头去,扶起了倒扣着的相框。相框内一男一女站在落地监视器边上,女生手上扛着个巨大的摄影机,笑得没心没肺,脸上流露出只有父亲在身边才会有的幸福样子。相框的下方签了一行小字:2026年于J国,江、风。“等我回来之后。”那人坚定地说。回来?什么回来?风谣有点蒙,不过她来不及细想,覆在耳边的唇就又一次游移回来了……次日,风谣在自家床上睁开了眼睛,想起昨晚那个梦,摸着自己的脸,一阵滚烫,忍不住自省,最近是不是把太多心思都放在了谈恋爱上,导致连做的梦都那么……“起来了?”风母招呼了她一句,“正好,叫风琦起床,等他起来了帮他把被子叠一下。”风谣揉了揉眉心:“他都25岁了连个被子都不能自己叠吗?”风母刚想生气地说“合着我现在都指使不动你了是吧”,但一想到风谣的男朋友还在里面睡着,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合适,把话咽了回去:“成,那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叠一下。”风谣抬头一看墙上的钟,七点半,算算吃完早饭回程的时间,今天早上这个假估计还得继续请下去,干脆给汪清写个报告申请调休算了。原本她是打算暴力拍门的,但是考虑到林司南也在里面,下手就不由得温柔了许多:“风琦?司南?你们俩醒了没有?”里面没有回应。风谣有些疑惑,风琦没醒也就算了,怎么林司南今天也没醒?他平时一向比她都醒得早的啊。于是她把门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床上横躺着一个大大的人,一半的被子乱七八糟地被卷在身上,而另一侧已经空了。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她的右眼皮猛地一跳。她几步走上前,一巴掌拍醒了风琦。被拍醒的那位起床气还没消,不耐烦地吼了她一句:“干什么啊?”她指着风琦边上的空当问:“我男朋友呢?”风琦没好气道:“你男朋友在哪儿你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他保姆!”“妈——”风谣冲着外面问了句,“你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司南了吗?”“没有。”那边回完又问,“是出什么事了吗?”不好的预感瞬间笼罩了她。她从睡衣口袋里翻出手机,拨打林司南的号码,电话响了几次,再打,就关机了。风谣面色一沉,一身睡衣直接开门奔下了楼。没有……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楼门口,昨天停在楼下的车子已经不见了,一定是林司南提前起床,然后还把车子给开走了。难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来不及多想,连忙奔回了楼上。开门的人是风琦,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怎么还突然跑出去了?你找着姐夫他人了吗?”“昨天晚上你和他睡一起的时候有感觉到他有什么反常的行为吗?”风琦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打了几把游戏聊了会儿天我们就睡了。”“算了,就知道你肯定睡死过去了。”她选择放弃追问,回房间换衣服。对着穿衣镜把睡衣扒下来的时候,风谣忽然看到自己太阳穴上有一小块浅粉色的牙印,她怔怔地用手指摸了摸。她明白了,昨晚那根本不是她在怀春做梦!林司南真的到她房间里来过!该死……她只记得林司南靠在她耳边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给忘了,是什么……是什么呢……“那以后多笑笑好不好?”“那……以后是什么时候呀?”“等我回来之后。”回来之后!她终于想起了昨晚“梦中”她觉得疑惑的地方。回来之后?从哪里回来?风母正往桌上摆碗筷,风父戴了老花镜捧着份报纸正在读,然后就听见风谣的房门一开,她拎着个包急匆匆地走出来。风母:“你这就把衣服换好了?小林呢?叫他一起来吃早饭吧。”“不吃了。”她留下一句话便拎着包匆匆而去。随后,房门响了一声。一桌子的人都被她弄得莫名其妙的,风父把眼镜往桌上一摔,哼了一声:“呵!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风琦也哼了一声:“还不是被你们逼的。”风父一报纸扇在了他头上:“吃你的早饭!”风谣发誓,从Y城搭车到S市的一路,她都是在焦急和愤怒中度过的,急是不知道林司南现在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气是因为他一声都不吭就直接跑路。有什么事情是大家不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再解决的,一定要一个人去逞这种英雄吗?关键是林司南不是这样冲动鲁莽的人啊,他又不是顾凌铎。这么一想,她心里就更加没底了。Y城到S市,几百公里的距离,风谣叫了辆出租就把话撂下了:“只要不违章,您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往返油钱过路费我全出,不讲价,中午十点之前把我送到S市,行吗?”出租车师傅一听这个年轻姑娘这么爽快,挂上挡,一脚踩向油门:“成!咱就让您看看咱开车的技术!”此时,S市中心医院。林司南靠坐在沙发上,睫毛下垂,在眼底笼罩出一片巨大的阴影。“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他面前放着一只巨大的恒温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支鲜红的试管,盒子里冒着森森的冷气。孙院长微笑:“没错,是那个女记者的血,上次她昏迷的时候我给取出来的。我听说她之前给顾少爷献完血可是整个人都瘫了很久啊。也难怪,一个普通人不到两周的时间内被两次取血,身体不虚弱才怪呢。”林司南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风谣的血能对我起作用的?”“什么时候?”孙院长抬起头,似乎在冥思苦想,“早就知道了。司南,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的实验室是好玩的摆设吧?好不容易拿到一个可能成为你休息间隙的替代品的血样,我当然应该将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研究透啊。“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司南你居然也发现了。这样的话,我今天都看不到你惊讶慌乱的表情了呢。啧,真是无趣。”林司南抬眸,轻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怕死?”“对呀,对呀!所以我们这个赌约其实你更占便宜啊司南!”孙院长赞许地点点头,他就坐在离林司南不远的办公桌旁,“如果你敢把试管里那些东西推进去,你就能得到解脱。而我当着众人的面认罪,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你不是早就活厌了吗?用你最不想要的东西去换我最看重的名誉,明明是你占好处啊司南。司南,你每推进去一管,我就交给你一样证据,你拿去给那个女记者,他们记者不是最喜欢伸张正义吗?看看用你的命换来的证据,到底能不能让她满意呢?”林司南:“所以你打这个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当然是有趣啊!”孙院长笑着,眉目间却染上了几分戾气,“你很喜欢那个女记者吧?有她在,你不想死了吧?我很懂你,林司南,这世上大概没人比我更懂你。你越不想死,我就越要让你尝尝等死的滋味儿!”林司南冷冷道:“你想报复我?”“难道不应该吗?”孙院长嗤了一声,“林司南,自从我的人血实验做大,你就开始越来越瞧不起我。可你有什么脸厌恶我?明明就是你自己开的头,现在倒是想演‘白莲花’装无辜了?”林司南:“我当初提供给你血液是想帮助你,也是希望你能利用地球上现有的技术提取出其中的有效成分,帮助那些被疾病困扰的普通人。可是你的路子根本就走歪了!“在黑市上倒卖非法药剂,将普通人骗进实验室内,肆意残害那些知道你秘密的人。孙爱仁,你可真对得起你祖父给你起的名字!”“你别跟我说他!”听到林司南提起“孙重华”,孙院长瞬间暴怒起来,就连之前冠冕堂皇的冷笑都装不下去了。他最讨厌的就是林司南这副失望的嘴脸。小的时候看他就像看着他祖父的一个替代品,叫他学医,教他为人处世,做什么事情都要学着他祖父的样子!他活得就像孙重华的分身,孙重华的影子!怎么,现在他和祖父不像了就对他失望?把他当渣滓看?凭什么?他是孙爱仁,又不是孙重华死了之后在这世上的替代品!“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调入科学院了!我前途无量!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如孙重华?他算什么?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困顿的残废军医罢了!他的儿子偷东西被人赶出工厂,儿媳逃离这个家,妻子重病缠身而死,他有什么?他能做成什么?他有什么脸面与我相提并论?”林司南看着他整个人从冷笑到暴怒,到最后因为情绪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好像在看一出滑稽的木偶戏。末了,他才低叹一声:“罢了,确实是我的错。”孙院长的怒火熄灭。“我记得她之前说,善恶之间本无定性,若行善举而无力约束,便将铸成恶果。”林司南道,“的确是我让你尝到了走捷径的甜头,我有过错。”孙院长听到他突然认错,一时之间面上不知该摆什么样的表情,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扭曲和僵硬。随即,他便看到林司南从恒温箱中取了试管,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嘴角流下一抹殷红血液,他望得一惊。林司南把试管丢回盒子里,手指一拂,嘴角血迹便被抹去:“直接从食道流进胃里,是不是比静脉注射来得更方便?”“你居然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孙院长讶然,“一支试管里可是有足足300CC的血。”话音刚落,他便看到林司南面色忽地一变,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另一只手则不自觉地按住了腹部,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脖子上青筋暴起,纵横在原本的文身中间,越发显得狰狞。“很痛吧?”孙院长站在林司南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实验的时候,那个女记者的血注入进去,烧杯里你的血溶液瞬间就点着了……你的食道和胃现在大概就像是灌进了强酸一样,快要被烧穿了吧?”“唔……”林司南现在根本连多发一个音节都做不到,他的体质原本就不耐痛,那种灼烧感几乎是瞬间就将他全身的痛觉都给点燃了,身体好像被投进了高温熔炉里一遍又一遍地淬炼,有无数把钢刀在他的胃里一遍又一遍地搅着,然后又被修复,开始新一个轮回。原本强大的恢复能力,现在反倒成了他痛苦的根源。普通人或许已经痛昏过去了,但他却还清醒着。“这才第一根呢司南,”孙院长戏谑地伸手拍了怕林司南的脸颊,“接下来,会一次比一次痛苦,你真的要继续吗?”林司南抬眸,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蝼蚁。他的喉咙已经完全被烧毁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孙院长显然是被他这样的眼神给激怒了,阴冷地笑了一声:“好啊,我就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林司南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目光落到界面上一连串的未接电话提示,视线颤了颤,然后哆哆嗦嗦地打起了字:我喝下去了一管,东西呢?“啊对,东西!”孙院长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芯片,目光狡黠,“你们不是在找成林留下来的证据吗?视频就在这枚小芯片里,里面的内容我看了,非常有趣,足够给我定罪。不过,这枚芯片只有特制的读卡器才能读出来,十点钟之前,你把第二管血推下去,我就给你读卡器。”林司南忍着痛打字:我怎么知道你的芯片是真是假?孙院长微笑着一耸肩:“你可以选择不信。”林司南冷漠地收回了手机,这种时候,还由得他信不信吗?谁知,孙院长一把抓住了他收回去的手,微笑:“先别收回去,司南,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手机。”林司南的手指一僵。孙院长脸上的微笑瞬间更加灿烂,他轻轻抽走了林司南手中的手机,翻了翻:“哎呀呀!这红色的标识是录音模式吧?司南,你是不是和那个女记者谈情说爱把脑子都谈坏了,以为这种录音模式我都看不见?”孙院长的手指几下便点到了林司南刚才录的文件,然后故意翻转屏幕给他看,当着他的面按下了删除键。林司南一震,手指紧握成拳。“哈哈哈……没了。”孙院长把手机扔回给他,“收好芯片,别去想其他有的没的。林司南,你知道为什么你和孙重华一样,都没什么好下场吗?”林司南一脸漠然。“因为你们无论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都还是抱着那愚蠢可笑的善心。善,是没有好下场的。”孙院长勾起嘴角,一脸轻蔑。“那你就在这里慢慢想吧,”他起身,“十点钟,项目报告开始,想好了,就来找我拿第二支试管和读卡器,我在会议厅旁边的休息室里等你。”3)风谣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是上午9点30分。司机一脚踩了刹车,身子因为惯性还前倾半米多,再“嘭”的一声撞回到座椅上。风谣连二维码都没空扫,丢下数张她早攥在手上的百元大钞就跳下了车:“不用找了!”“唉!您要发票吗?”司机在后面大喊,可惜没人听他说。“这姑娘赶什么啊大早上的,跑两个城市还这么急……”司机摇了摇头,把车开走了。风谣如一阵风般快步走进医院。一进门,正赶上一群医生急急忙忙地推着一个病人往抢救室跑,担架上的病人身形修长,一身白大褂看得她眼皮一跳。恰在这时候,推着担架的医生吼了一句:“感染科这边有人倒下了!手术室有空的没有!让他们快点腾地方!”感染科?司……司南?林司南会死吗?理智告诉她,不会。她化成灰了,他都能好好地在这世界上蹦跶。可是……真的不会吗?不一定。他不是做过那什么实验吗?手机屏幕里跳跃着的青蓝色火焰忽然就跳进了她的眼睛里。似乎是林司南的身体烧了起来,他的周身都沐浴在青蓝色的火焰里,那苍白的、美丽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脊背弓成了一只黑色的虾……这么想着,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脑子里好像炸开了一座火山。她直接冲过去,挤开人群,握住了病人的手。“?”病床上的男人虚弱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黑色的瞳仁疑惑地望了眼她又闭上。“您哪位啊?”被她突然挤开的医生从愣怔中回了神,可以算得上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刘医生连续七十多个小时连轴做手术一直没合眼,这才过劳休克了,您要是没事的话请不要耽搁我们进行抢救!”她松了口气。“抱歉……”不是司南……还好……已经快要蹦出来的心脏好好地安放了回去,连续经历过大悲大喜,情绪转变过快,让她的脚步一下子有些虚浮不稳,一时间疲惫与沉重齐齐袭来。边上护着担架的小护士认出了她:“哎,风记者?你今天不是调休……”等会儿,担架上的不是林司南,那林司南去哪儿了?风谣少有地不顾礼貌直接打断了她:“请问你们有见到林医生吗?”护士:“林医生?好像看到了。之前好像看到他往办公室那边去了吧?不过感觉他精神状态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谢谢。”风谣转身就走。她一定要亲眼确认林司南安全才能放心。林司南办公室的位置她还认得,普通区二楼走廊尽头最后一间。门上挂着门牌,有一个高且窄长的玻璃窗能够看到室内的情况。数米之外,就能够看到里面大亮的白炽灯。大早上还开这么大的灯……风谣无奈地笑了一下,起码人在里面。她心下暂时松了一口气,抬手敲门:“司南,你在吗?我听护士们说你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是出什么事情了吗?大早上这么急就跑回来,都不等我一下,害得我担心你出事,差点没吓掉半条命……”她的语气带着些嗔怪,却没多少埋怨。其实来的时候她是真的很生气,林司南一声不吭就自己跑路了,连车都开走了,这事情搁谁身上都得火大。坐上出租车回S市的路上,她在心里把林司南骂了无数遍: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不负责任……总之,就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不过,在经历了医院门口的那次惊吓之后,她就不再这么想了。安全就好,没事就好,其他的,就都随他去吧。她只在乎林司南这个人。叨叨了半天,室内也没有人回应她,她敲门的手一顿。“司南?”她拧了拧门把手,打不开,有人从里面把门反锁了。门被反锁了,却没有人回应她。此刻,风谣就算心再大也品出了一点不对的苗头。于是,她扒着门框蹦了起来,查看里面的情形。腾空的时间很短,室内的情形只能一扫而过,但也足以让她看清那个半趴在办公桌上的人影。“司南!”里面握着笔的人手一顿。他在写什么东西,但现在,他被人打断了。敲门声停顿了片刻,似乎是问询者忽然静默,随后他便听见门廊处传来风谣的询问声:“司南……你,还好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林司南很了解风谣,她一向很照顾他人的情绪,平静时如此,焦急时亦如此。所以现在她即便急得快要发疯了,仍然可以准确判断出林司南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她现在不可以惊慌失措,而是先要安抚林司南的情绪。于是她压下自己口吻里的焦急,用最平稳、最不以为然的调子状似无意地问一句,还好吗?这是她作为一名记者需要具备的最基本的情绪控制能力,很专业,发挥得也很好,但至少不该是现在发挥。林司南慢吞吞地用手指摸索着纸张的边缘,笨拙地将它们叠整齐。手指转到抽屉的位置时,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它塞进了口袋里。他忽然觉得,风谣就应该任性一点、愚笨一点、肆意妄为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缄默。林司南搁下手中的笔,想起来很久以前去护士站那边取查房记录的时候,他曾经无意中听到过几个刚毕业的年轻小护士的对话。她们还很年轻,正是最有青春气息的时候。他甚至知道自己站在柜台前等待的时候,她们会假装认认真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然后再偷偷地用余光往自己的方向瞥。他听见她们聚在一起小声聊着最近的恋爱心得:你要是特别在意一个人啊,即便没有看到他,只是他的影子从玻璃窗上快速闪过,你都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身形,通过玻璃窗上人影晃荡的幅度和频率去猜测他此时的神态。那双浅色的似琉璃的眼珠动了动,没什么生气地望着外面。此刻,她也是因此而缄默吗?屋子里的动静消失了很久,久到风谣都以为自己刚刚看到的一晃而过的人影只是幻觉。她抬起手指,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司南?”屋子里面好像慢慢有了一点动静。先是一声木头刮在地面上的“刺啦”声,好像有人拖动了椅子,但是动作有一些凝滞和笨拙,然后就是“哐哐”两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桌子上。不对!她的心脏猛地一跳!不对……这声音不对……难道林司南他已经……林司南拖着沉重的身子,站到了门边。他身体里的灼烧反应比之前好了很多,也有可能是已经习惯了,所以麻木了。他的个子非常高,风谣够不着的玻璃窗,却足够他露出一双完整的眼睛来。模糊间,他便看到了一双泛着水光的、通红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眼角颤了一下,随后勉强对他挤出一个舒心的微笑:“你没事吧?”林司南也对着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眼神。然而,风谣眼中的警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她的口中说着安抚的话,眼睛却始终地盯着林司南,想要分析出他眼里的情感波动:“啊……那你能把门开一下吗,司南?我进去后再说好吗?起码让我先确认一下你的安全。”林司南望着她,然后摇了摇头。风谣急了,又拧了两下门把手,还是拧不开。玻璃窗内的林司南眸中露出了些许无奈,他很想说话,但是他现在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风谣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又来了。三年多以前在J国的时候,她和江老师也是这样,隔着一扇厚重的金属大门。大门外的她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门板,砸到整个手臂都几乎要断掉,不停地哭不停地吼,想让里面的江年把门打开。快逃啊……求求你快逃啊……他们就要追过来了……她号啕大哭。门内的江年手指比在唇上,微笑地对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举起手机“嘭”的一下砸烂了门的电子锁面板。“刺啦”一声短路的电流声,门板彻底锁死。她呆住了。门内的江年又笑了一下,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他对她做出口型——快逃。……这种感觉真令人讨厌。林司南低下了头,手机屏幕上的键盘糊成一片,他的视线变得越发涣散,顿了顿,他按下了几个键。门外,风谣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一声,低头一看,林司南的短信。“不要哭。”……我没有。“现在去找成林的妻子,要快。”风谣攥着手机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又松开。“信我。”“如果我说……”她抬起头,望着玻璃窗内的林司南,“无所谓了呢?”医院办公室的门大多是木板做的,做工一般,缝隙很大,隔音效果不是太好。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林司南的耳朵里,然后,她便看到,那双没有聚焦的浅灰色眸子,转了一下。风谣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如果现在她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摆着,她一定会惊诧于自己失控难看的表情。这种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样子,她已经很久没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了。“让那些事情都见鬼去吧!”她喃喃道,“什么案子,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见鬼去吧!我不在乎了。那些事情没解决我不也一样过来了吗?解决了江老师也活不过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怎么样呢?难不成江老师还能活过来?”她像在对林司南说,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很混乱。一种本能的危险反应告诉她,这时候必须要做这个决定,不能按照林司南说的去做!不然……不然的话,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不管!”她发狠一般用力捶了一下门,“总而言之!你出来!我们走!这里无论会发生什么、要发生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了!”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已经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我把手头的工作给辞了,我们去旅行好不好?以前我就一直有做自由撰稿人的想法,只不过这些年耽误了。虽然你到地球来了这么多年,但一定还有很多地方是没有去过的吧?我带你去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哪里都好,哪里都可以,只要我们离开这里……”“冷静一点。”她的手机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消息。“我非常冷静。”她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林司南,我这辈子都没有现在这么冷静的时候。”“你出来吧,司南……别找借口支走我,求你了。”她滑跪下来,将身体贴在门板上低声道。林司南一怔,无声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被她察觉了。木门极轻地晃动了一下,似乎里面的人也和她一样挣扎。她抬起头来,可以称得上是祈求似的望着那扇玻璃窗。江年已经死了,顾凌铎至今也昏迷不醒,刚才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医生又开始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还要继续下去吗?真的还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吗?如果……如果林司南他也……“是我的决定。”屏幕上跳出信息。“这与你的事情无关,风谣,你说过,超出掌控之外的善举会导致恶果,我种下了恶果,造成了灾难,现在,我有义务去摆正它。”风谣猛地抬头驳斥道:“你没有义务!其他人的死活都和你没有关系!”隔着一扇玻璃窗,林司南居然笑了,那笑容浅浅淡淡的,如同午夜清冷的月光。这还真不像是风谣会说出来的话。她那么多事的人,那么为别人着想的人,居然能说出这种像是“林司南”才会说出来的事不关己的话。真有意思。林司南有点想笑,于是他笑了,笑着笑着,他看到外面的风谣哭了。“你说过你不管别人的……”她嗓子完全是嘶哑的,哭得特别难看,难看到林司南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你不是很讨厌我们这些地球人吗?你不是很烦我们吗?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们?自己好好活着不就好了,讨厌这个世界讨厌了快一百年,现在说你要爱这个世界了,你玩我呢……”“对不起。”玻璃窗内,林司南忍着痛,艰难地踮起脚,在玻璃窗上留下了一个吻,如同当初亲吻她的嘴角一般深情。风谣忽然清醒过来,随即坠入了更深的现实噩梦中。她懂了,完全懂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林司南不会再改变主意了。她忽然用力地拍打起门板,一顿毫无形象的拳打脚踢,虚弱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但仍然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和它的主人一样坚决。“出来!你给我出来!骗子!大骗子!林司南!你说过要把我当成自己人生的意义的?现在我还活着呢,你凭什么去死!林司南你凭什么!”一阵歇斯底里的发泄过后,她好像终于没了力气,头抵在墙角,“你说了等我哪天死了要去给我献花的,你怎么能食言呢……”时隔三年,那种独自逃生的无力感又一次向她袭来。不知静默了多久,风谣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撑着门板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确定?”她低声问。“嗯。”“好,你等我回来。”她跌跌撞撞地跑走了,和三年前一样,每走一步都是惶恐和迷茫。风谣,我仍然没有对这个世界的恶意释怀,但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所坚持的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请你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让我失望。孙院长的发布会场地挪到了一楼的大礼堂。休息室的门半开着,围了不少记者,林司南甚至还看到了和风谣一起拍摄过的、那个代顾凌铎班的小严。“哎?这不是风谣姐的男朋友吗?原来你是这儿的医生啊?”身高显眼、长相出挑,又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林司南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在后面调整机位的小严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哎?你怎么弯着腰走路?哪儿不舒服吗?”拍摄还没正式开始,小严见他是熟人,便和同事打了个招呼,走过来扶住他:“你还好吧?”林司南伸手,冲着里面指了指。小严:“呃……你想要进去吗?”林司南点了点头,然后又指了指门,两手一合,做了一个关门的动作。实习记者的理解能力一般都很强,所以小严一看就把林司南的意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你要进去……呃,然后,让我把门关上?”林司南欣慰地点了点头。“啊?这……”小严看着围成一堵墙似的采访人群,尴尬地搔了搔脑袋,“你这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关上门以后我会被群殴的吧?”大家都知道今天S市中心医院有特大新闻,早上刚下的紧急命令,各家媒体的头条全给空出来了就等着播报了。现在这会儿发布会议还没正式开始,谁家记者来之前没被主编敲打过,要在正式开始之前从院长嘴里问出几条别人家没有的独家?他要是现在把门关了,那简直就和砸人家饭碗没区别。林司南见他不愿意,也不勉强,松开他,摇摇晃晃地用力往人群里挤。他现在浑身上下都剧痛无比,跟块豆腐似的,撞哪儿哪儿碎。小严在后头看着,这个年轻男人明明个子那么高,看上去却跟个破布娃娃似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人群挤着他,他已经快要散架了。他骨子里还没丢掉的人文主义关怀精神瞬间觉醒,几步冲上去,护在了林司南身边,靠着自己年轻,身强体壮,直接从人群里挤出了一条道:“让一让!让一让啊!这一个个的!挤什么呢?!”靠着那条道,他把林司南送到了半开的门边。“快进去吧!”林司南感觉到有人在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进门内,下一秒,身后的大门被人“嘭”的一声,死死地关上。“来了啊?”屋内传来一声戏谑,“还有五分钟,再晚,我可就不等你了啊,司南。”林司南半靠在墙壁上,抬眸看向孙院长,向他伸出手。孙院长打开恒温箱,从里面取出第二支试管,冷声道:“喝了它!”林司南接过试管,一饮而尽,手指无力地一垂,玻璃试管砸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滚了老远。孙院长半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瘫倒在地上虚弱的林司南。他的腰弓得像个虾米一样,两手护在胸前呈打拳击状,仿佛有烈火正在焚烧着他的身体一般,连意识都有些不大清醒了。“真可怜啊司南。”孙院长叹了一声,“这种感觉很熟悉吧?五脏六腑被腐蚀个彻底,一秒一秒地等着自己咽气,一定能够让你想起七十年前的事吧?”林司南闭上了眼睛,死死地咬着嘴唇,他选择了无视孙院长的话。孙院长面上的笑容一僵:“不用急着闭眼睛,马上你就不用再见到我了。“你不是一直想见孙重华吗?等你死了你就能在地下和他团聚了。”他站起身来,将读卡器丢在了林司南的脸上,“机会我给你了,有本事的话,就带着那个女记者来揭穿我吧!只要……你还撑得到那个时候。”林司南没有去捡掉在地上的读卡器,他静静地注视着孙院长,看着对方的皮鞋利落地抬起又放下,行至门边,拉开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连串地、急促地响起。所有人都在追捧着这位新出炉的明星学者、专家,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面的场景,然后大门从外面被关死。“嘭!”他闭上眼睛,眼底的最后一抹亮光,倏地,灭了。孙院长在解决了林司南之后,心中的最后一块大石头终于卸下。他并没有骗林司南。芯片是真的,读卡器也是真的,但是以林司南目前的状况,就算知道是真的也没用。第一管喝下去,林司南的喉咙就已经烧坏了,再喝下去第二管,视神经被烧坏也只是时间问题。按照实验结论来看,他全身的器官机能都将遭受无法复原的毁灭性损坏。林司南,是真的要死了。从林司南开始厌恶他、开始拿那种看渣滓的眼光看他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期盼着林司南死,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早就被阴暗和咒骂填满。他以为自己就要把这份怨恨带进棺材里去了。等到他死了,林司南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唾弃他、嘲笑他了,说他这辈子也比不上孙重华。但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甚至隐隐有些发涩……“孙院长?院长先生!您说两句吧!”记者们的呼唤声唤回了他的神思。他整理好自己复杂的心情,冲着镜头微笑:“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会场吧。”“下面我们有请S市中心医院院长,S市疾病防控专家、教授,流行病学博士孙爱仁先生为我们宣布他的重要研究成果!”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孙院长面带微笑,踌躇满志地走上了台。在一段冗长的项目介绍后,终于开始了众人最期待的现场实验环节。台下所有的摄影机全部聚焦在了正中间的主席台上,前排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头和摄影机。几个助手模样的人端着恒温箱和试管架上了台。孙院长从助手的手中接过了胶皮手套,戴在手上。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他们本以为孙院长应该只是做个介绍,实验会让助手来完成,没想到他居然要亲自来做这个实验!孙院长当然要亲自来做这个实验。这是独属于他的历史时刻,必须由他亲手来刻画。“这边,是经由ICU病房中一位白血病病人家属同意,采集到的白血病患者血样。这边,是被我们命名为‘再生’的AWXP136号试剂。”他一手拎着一支试管,“下面,把我们的‘再生’试剂滴入到病人的血样中。”小滴管仔细地吸了几滴淡黄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如同少女的泪珠,摇摇欲坠,即将滴入进去。边上的助手将高清电子显微镜对焦,让大家能够实时观测到显微镜下的反应。一台台摄影机对准屏幕,记者们的采访纲要上面已经注明了,滴入这一滴试剂过后,显微镜下的病毒将会慢慢被杀死、脱壳,他们只需要清晰地拍下这个过程就好了。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一滴试剂滴落,管内的血样忽然飞溅开来,有如水不慎滴入到强酸中,又好似油锅炸开,猝不及防间,孙院长的手一松。“哗啦!”两支玻璃试管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液体混杂在一起,青蓝色的火苗瞬间蹿起,直接点着了孙院长的西装裤。重大实验事故!台下的记者们只愣了一秒钟,便立刻迎来了一轮爆发性的闪光灯!见证一位医学界的新秀诞生固然是重大新闻,但是实验当场失败,直播画面瞬间流出,会是更大的舆论谈资。如今那些在网络上观看这场发布会的网友以及业界学者将会或唏嘘或奚落地谈论着这场重大的实验事故。微博上,“发布会上实验失败 引发药剂爆炸”的实时热搜已经攀升至第一。几个助理慌乱地扛来了灭火器,拔了栓,对着台上一通狂喷。火灭了,满台的化学溶液、白色泡沫,一片狼藉。孙院长满身泡沫,狼狈地站在原地,似乎是不明白实验怎么就突然失败了,那愣愣的神情看上去还有些怪可怜的。不过,台下的记者抢新闻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可怜他的心情,一家家媒体直接抄起话筒,开始了犀利发问:“您好?请问您之前有过这样实验失败的情况吗?”“您有预想到今天这种情形的发生吗?如果药物被投入临床,是否会对人体有害?”“请问您能告诉我们是什么导致了实验失败吗?”……一支支话筒争先恐后地被递到了他的面前。从前孙院长总喜欢把别人亲切地当成他成功路上的小白鼠,难得他也有被人家当成升职加薪的工具人的时候。孙院长回想着刚才实验失败那一瞬间的反应现象,水入强酸的剧烈反应,青蓝色火焰的燃烧现象……“林……司……南……”他表情阴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礼堂的大门在这一刻被人从外面推开。风谣领着一个惴惴不安的中年女人从礼堂外面走了进来,她面对着台下上百名同僚的摄像机,挤出了作为一个职业记者的标准笑容:“不如,就让我来替院长先生解释一下,实验为什么会失败吧!”4)十个小时前,凌晨0∶30,Y城风谣家。林司南挂掉了孙院长打来的电话,出门下楼,从后车厢里拿出一套未拆封的针头,折回了楼上。他进入风谣房间的时候,床上的女孩还在梦中。他看着风谣的睡颜,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低头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可能会有点疼。”说着,一根极细的注射针头借着微弱的手机灯光扎进了她的头部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这是头部打麻醉常打的部位,比起翻动她的手脚把人弄醒,这个方法会方便很多。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针管被抽进了注射筒内,林司南一手托着针管,一手轻轻按住风谣的头以防她惊醒乱动。好在,直到针头脱出,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直到林司南的嘴唇贴上她的伤口处,她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林司南靠着她,把这个半梦半醒中的人又重新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凌晨3∶00整。林司南将车停在了距离医院不远处的停车场内,从胸口处的衣袋内取出了那管还有温度的血样,趁着夜色,潜入了大楼中。制药房附近的小房间内还亮着灯,隐隐从门缝中透了出来,有几个实验人员在里面打着呵欠聊天:“最后测试一遍吧,我太困了,明天早上还要去协助他呢!”“行啊,不过东西放在这里没事吧?”“没事啊,你锁上就是了,那个地方不是没人知道吗?”门外的林司南暗暗记下了“那个地方”。三十分钟后,几个实验员似乎完成了最后一遍测试,屋内传出了冲水洗试管的声音,还有“叮叮当当”的仪器碰撞声,似乎是在收拾东西。“吃夜宵吗?”“四点了,吃什么?回去睡觉吧你!”“吃个早饭再睡啊。”四个实验员从里面边聊着天边出来,互相往四周看看,确认无人之后,锁上了小屋子的门。林司南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用钥匙打开了小房间的大门。或许刚才那四个锁门的实验员都不知道,这间小房间的门锁和院长办公室的锁是一样的。多年之前,林司南将自己的血送给孙,帮助他研究提炼,发表第一篇遗传病学的论文时,他们就是在这间小屋做的实验。等到孙成为院长之后,这间屋子的门锁就换成了院长办公室的同款。即,院长手中的钥匙能够开办公室和小房间这两扇门。这件事情孙院长从来没有跟林司南讲过,但是林司南一直是知道的。他知道以孙院长的性格,只有这样设计才能安心,才能为这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而沾沾自喜。正如孙院长说自己了解林司南一样,好歹是看着长大的人,林司南也未必不了解他,只不过未来种种实在不是当年关系好就可以预料的。当初的林司南也曾以为自己能够一直看着这个孩子平顺长大,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再送他安详离世。可惜,一切都只是以为罢了。林司南打开门锁,进了屋里,又打开手机灯光照明。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进门之后,信号那一栏就接连掉了好几格,好像里面装了什么屏蔽仪。架子上的试剂摆放十分整齐。昨天早上他和风谣去警察局那里没有要到的被孙提前派人收走的纸片上,所谓的X处开门后的隔间,应该指的就是这间制药房了。开门后的隔间?门被直接推开后是一片空旷的地板,左侧是一个巨大的化学药品试剂柜,右侧稍远一些的位置有一个洗试管用的水槽,拧一下水龙头还能正常流出水来。从客观角度上来说,如果有大隔间或者隔缝的话,应当会藏在试剂柜的后面,因为柜子能够起到一个很好的遮挡作用。不过……林司南看了眼手机屏幕,随即转身走向了门边的水槽。开门后的隔间,意思是门推开到底时抵在墙面上的位置,走廊右侧进门,门开往右,开门之后的位置,指的就是水槽所在的位置。林司南手握住水槽嵌入墙壁上的孔洞的部分,用力一拔。一大块假墙皮连着不锈钢水管一齐脱落下来,露出一个巨大竖直的长方形空洞。原来,那看似嵌在墙壁上的水管不过是一个障眼法,水槽的那个出水口是直接与下方的入地管道相连的,只不过贴了一块巨大的假墙板作为遮挡,再用磁铁吸附在墙上。他的手机信号之所以掉得厉害,就是因为屋内用了巨型磁铁的缘故。林司南从那个长方形的空洞中,取出一个保险箱,想了想,将密码按键转到了今天的日期。“咔嗒”一声,保险箱锁扣解开。——对孙的人生来说,这么富有历史性的一天,他怎么可能不用来纪念一下?保险箱打开,他将里面病患的血换成了他自己的,将孙准备好的实验试剂,换成了风谣的。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将一切恢复了原样,离开医院大楼返回车内。上午7点30分,风谣起床发现林司南不见踪影,孙院长在医院办公室内等来了“匆匆赶到”的林司南。“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作对呢,司南?和我作对没有好处你是知道的。”孙院长笑着问他。“我希望你明白,”林司南淡淡道,“我一直选择不作为,不是因为我真的怕你,而是因为我答应了你的那些长辈们要护着你。但是,孙爱仁,你太让我失望了。”上午9点30分,风谣赶到医院,隔着林司南办公室的玻璃窗,看到了他通过手机向她传出来的信息:“现在,去找成太太,带她去礼堂,要快!”于是,风谣收起心中所有的眼泪和疑惑,离开现场,将成太太带来了现场。“现在,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您可以将您丈夫这两年遭遇的一切不公乃至为人顶罪的事情,通通都说出来了。”台下的记者们听到风谣的话,互相对视,都有些不解,一些认得风谣的记者干脆把镜头对向了她那几个在现场的S市城报的同事。“你们城报玩的什么大料啊,藏这么深?”城报的几个同事更是一脸蒙:“你们别问我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风谣在心下叹了口气,估计等汪清回来之后要拿着砍刀来劈她了。不过好在成太太面对那么多记者,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丈夫减刑有望,直接就着离她最近的一个记者的话筒,开始了她的控诉:“各位记者同志,我要检举S市中心医院院长孙爱仁!他的实验为什么失败?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震惊的医学实验,这就是一个疯子害人的变态计划!他就是个畜生……”记者们全去围着成太太要新闻了,一时间围在孙院长边上的只剩下几个给他补狼狈特写的摄影师。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实验失败后,他就已经知道,他的前途,他成为全国著名学者的美梦要到头了。以至于风谣带着成太太闯进来揭露他人血实验细节的时候,他居然连一丝辩解的欲望都没有。“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该死的林司南……”他喃喃自语,状若疯狂。对于一个为追求名利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毁掉他的前途比杀掉他更让他难受。林司南真是懂他……林司南……根本就没想过要什么录音笔,什么芯片读卡器,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证据……他只要毁掉实验就好了……毁掉实验就能杀了他……林司南……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孙院长的肩膀,风谣表情阴冷地看着他:“你要发疯也得等进了警察局把你的笔录签字画押完之后再发疯。我只问你一件事,司南呢?你把林司南藏到哪里去了?”“林司南?”他听到这三个字时居然像没听懂似的歪了歪脑袋,而后忽然古怪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拍巴掌,“他死了!对呀!他已经死了!哈哈,你不是想找他吗?去地下找他吧!他已经死透了!哈哈!我报仇咯!林司南已经死了!他死了!哈哈哈……”“神经病!”风谣忍无可忍地推开了他。这时,有几个记者围住了落单的风谣。“城报的风记者,我可以采访您一下吗?”“我还有点事,能不能先让一下?”“请问您对成女士说的那些事情知道多少?您是参与者吗?”“抱歉,稍后我给您回答好吗?我现在真的有急事……”“请问……”一拨又一拨的人围了上来,风谣被他们围着、挤着,根本就没办法离开礼堂去找林司南,心情愈来愈烦躁。“我让你们滚蛋!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她终于怒吼出声。从业五年多,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镜头爆粗口,就连熟悉她的S市城报的同事们也惊讶了。面前这个暴躁的女人,真是他们社里那位出了名的好脾气风小姐吗?有了这么一个小缺口,风谣终于得以从人群中脱身。她跑遍了整个医院,终于……“嘭!”会议室的大门被撞开。“司南!”风谣看到躺倒在地上的林司南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地上的人拖着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的,只记得自己当时不住地流着眼泪,绝望地嘶吼着,“有人吗?有没有人啊?快来人救救他啊……”她的眼泪滴落下来,砸在林司南的手背上。躺在她膝盖上的人手指动了动,风谣也终于从崩溃中回神:“司南?”林司南对她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那双美丽的灰色眸子睁开来,他伸出一只手抬起来,似乎是想摸她的脸颊。但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力气不够,他有点够不着。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但终究还是没能发出声音。他其实已经看不到任何画面了,那对总是被人诟病空洞无神的眼球真的变成了没有任何用处的灰色玻璃。视神经受损,声带完全被毁了,他不能说也不能看,只能用尽最后的触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别哭”。5)林司南被推进了抢救病房,作为一个非地球人。或许医生们在手术期间或者检查期间会发现什么超出他们理解范围内的事情,但是风谣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对于她来说,林司南没事,比什么都重要。手术室内抢救灯亮起不到三十分钟,中心医院操刀的那位主治医生就一脸诧异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神色各异的同僚。“抱歉,风记者。”在场的人几乎都知道风谣是林司南的女朋友,“我真的……我从业至今快三十年了,见过无数疑难病症,但我从未见过像林医生这样……说真的,按照他内脏的损伤程度,他现在还能呼吸,我都觉得匪夷所思。”风谣根本就不关心他是怎么想的,她只在乎林司南的状况:“他不会死的,对吧?”那位主治医生一听,还不会死?按道理,他现在早就该死得透透的了!你见过一个体内脏腑几乎全部被烧穿、烧毁成碎肉的人,还能呼吸能动?更奇怪的是,他内细胞的修复能力,更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如果不是现在提出过于罔顾人性,他已经想向风谣请求在林司南死后将他的遗体捐献给医院研究使用了。主治医生摇了摇头:“不,我个人认为,他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抢救的必要了。林医生身体内的内脏几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严重损坏。请问,他是被人灌入了什么强腐蚀性的溶液吗?基本上,很抱歉……我认为可以准备一下后事了。”准备后事?风谣一怔,继而猛地抬头:“在你们心里,他根本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对吧?你们有没有用全力抢救他?抢救病人不是你们的义务吗?你们怎么做的?嗯?”几个医生表情沉痛但也无能为力,什么叫作他们没有用全力去抢救了?他们当然想把每一个病人都救回来啊!但是,也要救得回来啊!更何况,林医生还是他们的同事!“我们明白,一般这种情况,家属情绪状态都不会太好,我们也能理解你,但我们医生也不是救世主,我们真的尽力而为了,所以,抱歉……剩下的时间,多陪陪病人吧……”领头的医生拍了拍风谣的肩,摇头走了。“那个……病人醒了,好像是要找家属?”抢救室的门忽然又开了,一个小护士探出头来弱弱地说。风谣擦干眼泪,在外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进去。林司南还活着,她不能比林司南先崩溃。被单下伸出一只苍白清瘦的手,对着她招了招。风谣握住那只手,强压着冷静的声音仍然带着些哽咽:“司南……”林司南看不见,却仍然能听见她说话时的抽气声。于是,他手指摸索着,在她的腿侧敲了敲。风谣一怔:“手……手机?你要说话是吗?”林司南点了点头。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林司南拿到手上,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塞回给她。他看不见上面的键盘。风谣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林司南知道她又在躲着哭了,张了张嘴,但又想起自己不能说话了,于是抬起了手,似乎想要安抚她。“我没事。”风谣偏头避开他的手,温柔地将它放回被单里。“孙院长对你做了什么……对,你现在不能说话,没关系,我给你纸,你写下来好吗?我去帮你报复他,我不管江老师的事情了,我不要工作了都可以,好不好司南?怎样都好,只要你别离开我……”她双眼通红,脸上的表情却木木的,仿佛比病床上濒死的林司南更像一具尸体。她一向是一个阳光爱笑的人,可是现在,阳光没有了,笑容消失了,腐烂的气息在整间屋子里蔓延。两人还没离开抢救室,边上甚至站了不少人在等着,抢救室紧俏,本来手术结束后就应该立刻将里面的病人送出去,但那些人都不敢吱声上前,他们有些害怕风谣脸上的表情还有现在的状态,只得任凭风谣他们在这里耗着。风谣转过头,表情森冷而麻木:“笔呢?纸呢?”林司南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嘶哑的嗓音,发颤的手指,都像是硬生生将那个画面塞到他脑海里一般。“笔!纸!”有人连忙使了个眼色,一位护士小跑着匆匆将纸笔送进了抢救室,硬生生送出了一场宣布遗嘱的阵仗。在抢救室内宣布遗嘱,也算是一桩奇闻。林司南在风谣的搀扶下慢慢地坐起来,然后提笔:“我还有一些愿望想和你一起实现,你愿意和我一起吗?”风谣不傻,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了下面的话:“林司南你听着,我不愿意,给我活着,或者熬死我。”她的愿望其实真的很简单。活着,熬死她,就像他们两个人最初约定的那样。她甚至开始迷信,伸出手,像个小孩子一样慌张地钩住了他的小指,语气中含着幼稚的奢望:“司南……我们拉钩好不好?拉了钩,许了愿,这样……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能背叛我们了。”但林司南到底是松开了她的手,他慢吞吞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可以了,风谣。做到这一步真的可以了,足够了,风谣。在林司南的预想中,他合该是孤独……不终老,他的人生里没有老这个选项。他想过有一天等孙爱仁死了之后,他抛开所有的担子,在天地之间放浪形骸地游荡,去当一个不死的游魂,等到这个世界都彻底毁灭的时候,再和它一起化为腐烂的渣滓。他一直在追求死亡,像酒鬼迷恋醉生梦死,如身患沉疴者渴望安乐消逝。他一直以为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会是轻松愉悦的,在刚知道风谣的血能够杀死他的时候,他的心都如同放飞的笼中鸟一般,却到底是在临了的时候,被牵挂绊住了脚步。想死的时候死不了,不想死的时候……呵。林司南的嘴角微微勾起,他居然在这种时候笑了。这样的笑容落在风谣的眼中无疑是另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刺激。林司南想死,他一直想死,你看他终于解脱了。你不成全他吗?不成全他吗?她弯下腰来,凑到林司南的耳边低语:“想出院,对吗?”林司南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