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牙铁猛地转身,双手握住单手刀。 轰然倒塌的巨竹如同城墙,将营地围成堡垒。一个野人从巨竹城墙那端探头。他赤裸上身,穿一条竹叶编制的裤子,双手平举伸直,手里倒提一根梭镖。 牙铁紧握佩刀,深深吸了一口气。 野人忽将梭镖一扔,梭镖掉到牙铁面前。牙铁一愣,踢开梭镖,朝野人示意。野人伸手敏捷,从巨竹城墙上一跃而下。 牙铁招呼手下上前绑他。 野人无视城防卫卫士中利刃,一双漆黑圆润的眼睛四下打量。 巨竹城墙内,篝火熊熊燃烧,矮驴低头啃咬竹叶,行李堆在一旁,只是稍微乱了些。五页等人手握佩刀,肩背相靠,战战兢兢护住中间之人。 他们背后,簪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篝火光晕一映,她脸色羸白如冷玉,不像活人。 牙铁眼前一黑,膝盖软软跪下:“里正,里正你怎么了……” 他抬手欲碰,惊觉自己满手鲜血,霎时想到萝卜,悲怆难抑,涌出眼泪。 狗鼻儿从一蓬乱树杈从钻出来,钻进城防卫军士的保护圈,伸手试探:“烫的厉害。” 五页忽道:“你们看,里正手里好像有个药瓶。” 狗鼻儿去掰,果见簪獬右手紧攥一个扁药瓶。药瓶精致如玉,药丸清香。牙铁疑惑,他记得里正还拉了自己一把,不像没来得及吃药……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知道自己要犯病? 几人大老爷们相视一眼,心里都没底。 “里正带的肯定是灵药。” “药总吃不死人。” “先吃一颗试试。” 他们说话见,簪獬又面红如涂胭脂,仍然昏迷不醒。几人不敢耽搁,将药丸融入水中,硬给簪獬灌下。人没醒,腮帮下巴倒是让他们捏红了。 牙铁满怀期待看了半响,猛地站起:“快,我们回獠牙谷。” 狗鼻儿说:“队长,攻击我们的箭就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我们离獠牙谷都两天两夜了,这路上,谁也说不准啊。” 牙铁正不知所措,狗鼻儿听那野人嚷嚷,连忙翻译:“队长,这个野人说他们是梭镖部,袭击我们的是飞箭部。飞箭部是来杀他们的。” 牙铁差点一口气背过气:“艹!” 他立即改口:“回屏风城!回屏风城!立刻!现在!马上!” 一行人连夜奔向屏风城。 走了半日,牙铁一拍脑门,叫伙夫驮夫抛下辎重。此番不是行军打仗,哪有什么辎重,都是米肉被褥。最后多多和冬菱扔了几件锅碗瓢盆。 又走了一日,簪獬苏醒。 “里正醒了!”五页大吼一声,随即小心翼翼的将担架放在地上。转身抓住每个人的肩膀摇,一遍遍说,“里正醒了。”“里正醒了。” 死气沉沉的队伍霎时振奋,众人不停告诉彼此,里正醒了,里正醒了。 他们拥簇在簪獬身旁,巴巴望着担架上的里正眼毛微颤,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众人未语先泣。 牙铁声泪俱下地哭诉:“里正你总算醒了,我们都快吓死了。” 言罢他觉得太丢人,颠三倒四的说:“我们就是一群霉笋。有个梭镖部的野人,狗鼻儿说都这么叫他们,他们用梭镖,养竹鸡。不垦者好像内讧了,那些野人打架,我们倒霉……” 簪獬脑中混沌,听完事情原由,恍惚片刻才明白。她闭目轻叹,叹这无妄之灾,也叹狩猎部四分五裂,必定祸事不断。 簪獬声音轻弱:“九月了?” 牙铁摇头:“没,今天八月二十八。” 簪獬迟缓片刻,想到一事:“你们,给我吃药了?我手里,药瓶。” 牙铁忙拿出扁药瓶:“里正,你再吃颗。我给你倒水。” 簪獬颤巍抬手接过药瓶:“不了,这药不能多吃。”她将扁药瓶塞回口袋,“能不吃,就不吃。” 牙铁欲言又止,咬牙问道:“里正,你,您看到那些巨竹……” 簪獬微微抬手一摆,示意他不要再说:“我缓两天就好。” 多多闷煮软粥,兑了之前山子找的蜂蜜。簪獬勉强喝了一些,气色缓和许多,思虑片刻说:“还有几天能到竹编村?三村村长还在等我,正好告诉他们狩猎部的事情,商量个对策,以防万一。” 牙铁急道:“萝卜怎么办。” “萝卜?”簪獬从担架起身抬眼,这才看到牙铁背上背着一个人。 城防军军士舍不得将萝卜绑在矮驴身上,几个人轮流背他。萝卜软软的趴在牙铁背上,眼睛用一条白布蒙住,脸上有紫红色的尸斑。 簪獬跌回担架,头顶层层密密的巨竹叶遮天蔽日。 “速回。” 当天晚上,尾随在后的不垦者被发现,一度剑拔弩张。簪獬迷迷糊糊醒来,叫狗鼻儿朝密林里喊话。 密林里走出几人,皆穿巨竹叶编制的衣裤,多佩戴羽毛和竹制配饰。不论男女头发一律束在脑后,发辫中插一支竹枝,仿佛后脑勺长出一节竹子。 这几人有男有女,领头的年纪不超过二十岁,其余从者年纪恐怕更小。他们将背上的猎物放到簪獬面前,有豺猪,有竹节蟒,更多是拳头的笋蝇。 牙铁见他们又退回去,还是紧握腰刀站在簪獬身旁。 狗鼻儿会几句土语,不垦者会几句诸夏语,加上比手画脚,簪獬半懵半猜才明白。 原本几个部落相安无事。其中狩猎部最为强盛,夏天,狩猎部首领突然发病,狂乱中杀了好些人。部落四分五散后,开始还好,最近突然到处在夜里袭杀其他部群。 簪獬又问:“你们跟着我们作甚?” 狗鼻儿道:“他们说要跟着里正。” 簪獬:“……我就是问,他们跟着我干什么,想干什么。” 狗鼻儿朝对方叽叽咕咕,对方咕咕唧唧,两人又比手画脚一番,狗鼻儿哭丧脸:“里正,我听不大明白……里正,我平时都难得跟他们买竹鸡。” 簪獬无奈,叫来多多,让他煮了一锅红粟腊肉饭给不垦者们吃。吃完饭,簪獬挥挥手让他们走,不垦者退回密林暗处。 众人精神紧绷,但再没发现不垦者们的踪迹。 再行二日,队伍分成两队。 簪獬叮嘱牙铁:“一定要好好安葬萝卜,抚恤家属。多种些花,萝卜喜欢。” 牙铁重重点头。 簪獬又说:“将详情一五一十告诉守备官。剿匪抓凶等我回去商议,让他千万不要着急,先等我摸清情况,免得死伤更多。” 牙铁:“是。” 簪獬拿出钱袋:“我这还有一些钱,本来……” 牙铁连拒绝:“里正,不用。” 簪獬塞给他:“我知道府署办事规矩多,你把这钱给萝卜阿母。不够,你帮我先垫垫。” “好。” 牙铁红着眼睛点头,与四名队员带萝卜回屏风城。簪獬依照之前约定赶往竹编村。 她依旧高烧,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却不肯躺担架让人抬,踉踉跄跄爬上矮驴。 九月的第一天,众人终于出了巨竹林,从山坡顶看到竹编村,顿觉亲切。 村里望哨的也瞧见他们,不多时山子、大阿姆、小簚匠还有乔优出村迎接。 簪獬强打精神同众人问好,来到老簚匠家院外。管家将簪獬迎进偏厅,唤来两个小丫头捧茶奉水。乔优替簪獬拿过毛巾,在铜盆里打湿拧干。 簪獬接过湿毛巾搽脸,对准备给自己脱靴的小姑娘说:“不用。” 老簚匠拄拐:“里正辛苦了,老朽让他们烧水,您好好歇歇。” 簪獬用湿毛巾狠狠搓搓脸,拿起手边竹茶抿了大口:“有两件要紧的事情跟你们说。” 老簚匠:“老朽见里正气色……” 簪獬:“不垦者内乱。” 众人先惊后喜,纷纷说:“这是好事。” 簪獬摇头:“不好,不垦者大大小小部群加起来有两三千人不止,据说已经死了四五百人。这才几个月,再打下去人都要死光了。” 老簚匠本要说话,闻言抚须不语。 大阿姆拍手俏笑:“里正仁慈。兔子死了,草也长不好。” 山子却道:“他们自己杀自己,总比来抢我们的好。这些野人不种地,和林子里野兽一样,饿极了就闯进村子抢食,从前没少死人。” 簪獬皱眉:“进村子抢劫?” 老簚匠点头:“是啊,里正你是不知道,这些野人不但抢粮,还抢人。村里吓唬小孩都说,让野人把你抓去吃了。” 簪獬没想到两者矛盾这么大:“你们怎么没早跟我说。” 老簚匠叹气:“哪有先说人坏话的道。再者,我们竹编村,加上竹衣寨,向阳村,三家才和他们差不多人,却只占了竹海十分之一的地方。近年来雨水充沛,芋薯长得极好,让他们偷就偷些去吧。” 簪獬听得一时头晕脑胀,乔优忙扶住她:“快请郎中。” 小簚匠忙点头:“啊,好,我这就去。” 老簚匠叮嘱:“别多话,喊他过来就是。” 簪獬又喝了几口热茶,哑声说:“狩猎部的事情再议。我与另一件事更要紧,就是税。我此番前去,与八湖指挥相谈甚欢。” 老簚匠抚须:“好,这是好事。” 说话间,村中土郎中赶来,摸头把脉说是淋雨受凉,开了一记伤寒药。簪獬喝完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是半夜。 秋狝站在她床头:“里正。” 簪獬给他吓得半死:“你打猎回来了?” 秋狝跪下告罪,声音压得极低:“里正,小人有件事情求您。我想带个小女孩回屏风城。” 簪獬猛地坐起:“啊?” 秋狝忙打手势,请她轻声。 借着床边灯光,秋狝两鬓几根白发清晰可见。簪獬病中本就难受,此时又急又气:“她家里知道吗?多大的女孩?” 秋狝回答:“已经有十一二岁。家里没人了。” 簪獬难以置信:“……你这年纪,做人家爹都嫌大。” 秋狝沉默,再开口声音嘶哑:“里正,你这话说道我心坎上去了,当初就是这么想的,谁能想到……她……人就这么没了……” 簪獬握拳敲敲额头:“什么?你慢点说,我头疼。” 秋狝怕她不答应,一五一十道来:“那年我跟火长下来打猎迷了路,稀里糊涂走到竹衣寨。寨子里张灯结彩,她穿着嫁衣。” 簪獬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热情伶俐的脸。 “第二年再去,她已经有了孩子,一丁点大,抱在怀里。我不敢跑得勤,怕人晓得,对她名声不好。” “我给自己定了规矩,一年只去一次,每回只说打猎路过。今年带包盐明年就带点糖,不敢带其他东西,也不敢久待,怕她知道我心里脏。” “我看着她出嫁,有孩子,当上大阿姆……以为能看着她变老。” 簪獬抬手打断:“等等,谁?” 秋狝急得语无伦次:“我看到那个女人就懵了,她怎么会是竹衣寨大阿姆?我连夜赶去竹衣村,他们居然说上任大阿姆死了,让荒兽咬死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孩子哑了,拴在土牢,里正你说这怎么可能。” 簪獬一阵头晕目眩,直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