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史

本书是中国现代史学大师吕思勉先生所著四部断代史的第一部。本书初版于1941年,后多次重版,是研究上古先秦史的最基本参考书之一,已成为学术史上的经典著作。与吕著其他各部断代史一样,本书也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为政治史,按历史事件的顺序编排;后半部为社会经济文化史,采用分门别类的办法叙述。

第十三章 衣食住行·第一节 饮食
饮食之演进,一观其所食之物,一观其烹调之法。《礼记·礼运》曰:“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疏》云:“虽有鸟兽之肉,若不能饱者,则茹食其毛,以助饱也。若汉时苏武,以雪杂羊毛而食之,是其类也。”案人当饥饿时,实无物不食。《诗·豳风》曰:“九月筑场圃。”《笺》云:“耕治之以种菜茹。”《疏》云:“茹者,咀嚼之名。以为菜之别称,故书传谓菜为茹。”然则古人当不能饱时,亦食草根树皮也。《管子·七臣七主》曰:“果蓏素食当十石。”《墨子·辞过》曰:“古之民,素食而分处。”素食即疏食,见《月令郑注》。227疏食有二义:一指谷以外之物,一指谷类之粗疏者,《礼记·杂记》:“孔子曰:吾食于少施氏而饱。少施氏食我以礼。吾祭,作而辞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辞曰:疏食也,不足以伤吾子。”《疏》曰:“疏粗之食。”是后一义也。前一义,后人作蔬以别之,盖草木较谷食为觕疏,故得疏食之名,后遂引伸以称谷食之粗疏者也。此渔猎搜采之时所食之物也,逮知耕稼而其势一变。
熟食之始,或则暴之于日,或烧石以熟食物。昔从残肉及日,《说文》。盖暴干之以便贮藏。《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而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注》云:“中古未有釜甑,释米,捭肉,加于烧石之上而食之耳,今北狄犹然。”此即今所谓石烹。228逮有陶器,乃知烹煮,并有各种熟食之法。《礼运》言,后圣有作,修火之利,以炮、《注》:“裹烧之也!”以燔、《注》:“加于火上。”以烹、《注》:“煮之镬也。”以炙《注》:“贯之火上。”是也。既能烹煮,则稍知调和。古但煮肉为汁,后人谓之大羹。《士昏礼注》。按汁,古文作清,见《公食大夫礼注》。后世则能和以盐菜,为铏羹矣。见《礼运》。云污尊而抔饮者?《注》云:“污尊,凿地为尊也。抔饮,手掬之也。”盖大古仅饮水,是为后世所谓玄酒。《士昏礼疏》云:“相对,玄酒与明水别,通而言之,明水亦名玄酒。”案《礼运》云:“玄酒之尚。”《郊特牲》作“玄酒明水之尚”。明水二字,乃注语也。《魏策》云:“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后人或谓酒始于是,非也。此乃言酒之旨者,非谓前此无酒。《士昏礼疏》云:“污尊杯饮,谓神农时。虽有黍稷,未有酒醴。后圣有作,以为醴酪,据黄帝以后。”虽出億度然初有谷时,未必以之为酒,《聘礼注》云:“凡酒,稻为上,黍次之。”《周官·酒正疏》云:“五齐,三酒。”俱用秫、稻、麹蘖,鬯酒用黑黍。则说亦可通也。污尊杯饮,自是饮水,《疏》谓凿地盛酒,非。《周官》酒正有五齐、三酒、四饮,四饮最薄,五齐次之,三酒最后,而昔人以五齐祭,三酒饮,可见酒味之日趋于厚矣。祭礼多存古制,如玄酒明水是也。
公产之世,饮食亦必公,229斯巴达之食堂,即其遗制,非霸者所能强为也。《礼记·礼器》曰:“周礼其犹醵与?”《注》曰:“王居明堂之礼,仲秋乃命国醵。”此即后世之赐酺。独酌本非所禁,亦不能禁,古所禁者,皆群饮也。230《酒诰》曰:“群饮,女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当酒禁甚严之世,犹或甘冒司败之诛,盖由积习已深,猝难改易。《易·序卦传》曰:“饮食必有讼。”即因群聚易致争阋,非争食也。当此之时,其所食之物,亦必无异,故许行谓“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也。《孟子·滕文公上》。然至后来,则显分等级矣。《左氏》:齐师伐鲁,鲁庄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庄公十年。《注》:“肉食,在位者。”《疏》云:“昭四年《传》说颁冰之法云:食肉之禄,冰皆与焉。大夫命妇丧浴用冰,则大夫以上,乃得食肉。”是惟贵者乃得食肉也。《王制》言六十非肉不饱,《孟子》言七十可以食肉,《梁惠王上》。是惟老者乃得食肉也。而食肉之中,又分等级。古男子多畜犬,女子多畜豕。见第十二章第一节。乡饮酒之礼:“其牲狗。”《礼记·乡饮酒》。《士婚礼》:“舅姑入室,妇以特豚馈。”《札记·昏义》。《越语》:“生丈夫者二壶酒,一犬;生女子者,二壶酒,一豚。”《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同。盖各因其所牧以为馔。马、牛、羊、豕、犬、鸡,并称六畜,农耕之世,牧地既少,马、牛、羊皆不能多畜;马、牛又须供耕田服乘之用;而犬、豕与鸡,遂为常食,鱼鳖不待畜,尤为饶多。231《王制》曰:“国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亦见《玉藻》。《国语·楚语》:屈建曰:“祭典有之曰:国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馈,士有豚犬之献,庶人有鱼炙之荐。”又观射父曰:“天子举以大牢,祀以会。诸侯举以特牛,祀以大牢。卿举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举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鱼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鱼。”《诗》:“牧人乃梦,众惟鱼矣”,“大人占之,众惟鱼矣,实惟丰年。”《笺》云:“鱼者,众人之所以养也。今人众相与捕鱼,则是岁熟相供养之祥。”案孟子言:“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又言:“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与“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并言,盖以为少者之食。《公羊》言晋灵公使勇士杀赵盾,窥其户,方食鱼飧。勇士曰:嘻,子诚仁人也。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飧,是子之俭也。宣公六年。则鱼飧实贱者之食,郑《笺》之言是也。此同一肉食,又因难得易得而分等级也。而晚周贵族之侈靡,尤有可怵目刿心者。《墨子·辞过》曰:“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充腹而已矣。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刍豢。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小国累十器,前方丈。《孟子·尽心下》:“食前方丈。”赵《注》:“食列于前方一丈。”目不能遍视,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冬则冻冰,夏则饰。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虽欲无乱,不可得也。”案古人常食,不过羹饭。232《王制》曰:“羹食,自诸侯以下至于庶人,无等。”《注》曰:“羹食,食之主也。”《疏》曰:“此谓每日常食。”《左氏》隐公元年言颍考叔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注》曰:“宋华元杀羊为羹享士,盖古赐贱官之常。”《疏》曰:“《礼》公食大夫,及《曲礼》所记大夫士与客燕食,皆有牲体殽胾,非徒设羹而已。此与华元享士,惟言有羹,故疑是赐贱官之常。”案《论语·雍也》: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述而》自言饭疏食饮水。《乡党》记孔子虽疏食菜羹,必祭。《孟子·告子上》言箪食豆羹。《礼记·檀弓》言黔敖左奉食,右执饮。《墨子·节用》称尧黍稷不二,羹胾不重。《战国·韩策》张仪言韩“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皆古常食以羹饭为主之征也。《礼记·曲礼》曰:“凡进食之礼:左殽右哉,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葱处末,酒浆处右。以脯修置者,左朐右末。”《管子·弟子职》曰:“凡彼置食:鸟兽鱼鳖,必先菜羹。羹哉中列,胾在酱前。其设要方。饭是为卒,左酒右酱。”所加者,一不过殽胾、脍炙、醯酱、葱、酒浆,一不过酒酱及肉,然为大夫土与宾客燕食及养老之礼矣。如所言列之,方不逾尺,而当时贵人,至于方丈。《周官》膳夫,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见第十二章第一节。膳用六牲,饮用六清,水、浆、醴、凉、医、酏。羞用百有二十品,即庶羞,出于牲及禽兽,以备滋味。据《郑注》,即《礼记·内则》膳膷臐醢至楂梨姜桂一节所言各物,惟数不及百二十耳。珍用八物,《注》云:淳熬、淳母、炮、牂、珍、渍、熬、肝膋,亦见《内则》。酱用百有二十瓮。《注》云:醯醢,见醯人职。食医云: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王日一举,鼎十二物皆有俎。齐则日三举。有小事而饮酒,谓之稍事,此后郑说:司农以为非日中大举时而闲食。设荐脯醢。内羞则笾人供四笾之实,醢人供四豆之实。宾客之食,详见《礼经·聘礼》《周官》掌客、大行人;士夫家饮食,详见《礼记·内则》;其侈亦相等。至于平民,则有啜菽饮水,并养老之礼而不能尽者。《檀弓》。孔子言:“大古之民,秀长以寿者,食也。今之民,羸丑以胔者,事也。”《大戴记·千乘》。盖凡民皆食少事烦,遂至形容枯槁矣。《曲礼》曰:“岁凶,年不顺成,君膳不祭肺。”《玉藻》谓年不顺成,则天子食无乐。又言“至于八月不雨,君不举”。《王制》曰:“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虽已非饔飧而治之规,犹略存同甘共苦之意,后世则并此而不能行,遂至于“狗彘食人食”,而“途有饿莩”矣。《孟子·梁惠王上》。岂不哀哉?
《郊特牲》曰:“凡饮,养阳气也。”《射义》曰:“酒者,所以养老也,所以养病也。”《周官》疾医,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疡医亦曰:以五味节之,《注》曰,五味:醯、酒、饴、蜜、姜、桂、盐之属。盖酒有兴奋之用,故古人谓可扶衰起病也。《周官》浆人,六饮有凉。司农曰:“凉,以水和酒也。”其说必有所本。233《韩诗》说酒器曰: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觚、觯、角、散,总名曰爵。其实曰觞,觞者,饷也。觥亦五升,所以罚不敬。古《周礼》说:爵一升,觚三升,献以爵而酬以觚,一献而三酬,则一豆矣。马季长说:豆当为斗,与一爵三觯相应。《五经异义》。《玉藻》曰:“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三爵而油油,以退。”古权量于今三之一,三爵略如今一升,此尚近乎情理。《考工记》曰:“食一豆肉,饮一豆酒,中人之量。”淳于髡说齐王: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史记·滑稽列传》。则大远乎事情矣。盖古人之饮酒,皆以水和之,故其多如是。量有不同,而献酬所用酒器,大小相等,正以和水多少,各从其便故也。《乐记》曰:“豢豕为酒,非以为祸也,而狱讼益繁,则酒之流生祸也。是故先王因为酒礼,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避酒祸也。”此盖指乡饮等礼言之。《宾之初筵》之诗,极陈时人酒德之恶。《酒诰》曰:“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盖淫酗之习,起于王公大人,而波及于黎庶矣。
刺激之品,如茶菸等,皆非古人所有。古人所好,则为香及荤辛。234《士相见礼》:“夜侍坐,问夜,膳荤,请退可也。”《注》曰:“膳荤,谓食之荤辛物,葱薤之属,食之以止卧,古文荤作薰。”《疏》曰:“云古文荤作薰者?《玉藻》云:膳于君,有荤桃茢,作此荤。郑注《论语》作焄,义亦通,若作薰,则《春秋》一薰一蕕,薰香草也,非荤辛之字,故叠古文不从也。”案薰与荤虽或相借,然其义自有别。薰指香料,如郁鬯是也。《周官·鬯人疏》,谓鬯酒非可饮之物,仅以给浴,然其初必以供饮也。葱薤气虽荤而味非辛,故郑言之属以该之。辛盖指姜桂等物。又《左氏》昭公二十年:“异如和羹焉,水、火、醯、酱、盐、梅以烹鱼肉。”《疏》云:“此说和羹而不言豉,古人未有豉也。《礼记·内则》《楚辞·招魂》,备论饮食,而不言及豉,史游《急就篇》乃有芜荑盐豉。盖秦、汉以来始为之焉。”此亦古今好尚之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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