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寻芳

曾经,她是骄狂自负贵家小姐,他是路见不平少年剑客,误打误撞出纯净青涩的少年情怀。 再见,她是兄长强占的南朝公主,他是北朝皇位年轻继承人,那场青山翠竹间的纯真恋曲,竟是天之骄子假面相逢。 她又怎知,视她如珠如宝的南朝皇室,会在兵临城下时,将她当作了祭品? 他又怎知,当他请求兄长相助寻找伊人时,伊人正被捆为人质,奉上兄长的龙榻? 当她备受蹂躏时,她听到曾经恋人在门外轻笑而去。 当他倾心相待时,她反目相向,将他擒为阶下之囚。 南朝北朝,四位君主,先后她因而亡。 她说,预言天定,我是亡国妖孽;他说,我必夺天下,只为天下有你。

第92章 懒画眉,东风余几许(二)
我挣了挣,发现手还给他紧紧握着。以他的力道,有个两三成力气,便足以迫得我动弹不得了。我皱眉道:“拓跋顼,屋外虽有侍卫戒备,可屋里没有别人。你不用担心我逃开吧?放开我!”
拓跋顼将我的手提起,恋恋般抚摸片刻我的指尖,方才放开我,微笑道:“阿墨,你没长高多少,手掌也没见长大,不过手指似乎比以前纤长了好些。”
他的声线比当年醇厚许多,蕴着说不出的让人倾心的磁性。
其实不是我没长高,而是他自己长得更高了。我以前的身高只到他的下颔,三年过去,我的身高还是只到他的下颔。
不是我们两个没变,而是我们两个一起变了,所以才感觉不出对方如斯明显的变化。
努力忽视指尖残留的触感和温度,我自行走到桌边坐下,提过玉壶倒了茶,端着茶盏才喝了一口,拓跋顼已走到我跟前,一把抢过茶盏,就在我刚喝过的地方,凑了唇过去,轻轻啜了一口,才笑道:“阿墨,我是客人,第一盏茶,不应该奉给我么?”
我淡淡瞥他一眼,道:“这天底下,除了我父兄,还没人有资格让我倒茶。”
拓跋顼在我身畔的凳子上坐下,托着那茶盏,微笑问道:“你的夫婿,也没资格让你倒一盏茶?”
“应该有吧!”我嘲讽道,“可惜你这辈子也做不了我夫婿,我也不会要一个我曾经的阶下囚为夫婿。”
“可你也曾经是我兄长的阶下囚,算起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我们应该很般配。”他居然不依不饶,继续眉眼弯弯地向我这样说着。
我嗤笑道:“咦,你还真打算做我驸马了?你家使臣没告诉你?我不会嫁北魏去。便是你入赘南朝,我也要考虑考虑你够不够格。”
“你觉得我入赘南朝还不够格?”他啧一啧嘴,温润润地将颊边笑出了一对极深的酒涡,隐隐见得少年时的清秀可爱。
我笑道:“你好端端的大魏国储君不做,跑来当敌国的驸马?那可对不住,如果你来了,别说父皇不放心你,就是我也不能放心。到时要兵没兵,要将没将,不是生生地把你委屈死?何况拓跋轲他舍得他能干的宝贝弟弟离开魏国么?”
“他舍得!”拓跋顼居然很快答道,“我承认我有几分负气,好多次有意跟他为难。我这皇太弟已让他睡得没那么安稳。我不会夺他的皇位,可他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对我放心。当然,我们彼此都没什么亲人了,要说向对方痛下杀手,也是不可能。目前情形下,我远离大魏,他将是最大的得益者。”
“哦?”我倒有些不可思议,笑道,“原来你们兄弟也有同室操戈的时候!我以为你永远是条只敢跟在他后面摇尾巴的狗呢!”
“你侮辱够了没有?”他的脸涨红起来,明显提高了声音。
我也怔了一下,不太明白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好似非要损他几句才舒坦。
但拓跋顼很快又沉静下来,喝了两口茶,才低沉道:“阿墨,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心心念念,只放不下当年被我皇兄污辱,以及我袖手旁观之事。可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皇兄差点被你害死,我也被你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整整囚禁了七个月,连青州行宫都被你整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你的怒气还没消?”
我冷笑:“有些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清洗。拓跋轲的鲜血没有流尽,我的耻辱依旧钉在我的骨髓中!我是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我不会容忍这种耻辱永世伴随着我!”
拓跋顼的眉峰凝起,眸光黯沉如夜,叹道:“可是,阿墨,即便他死了,或者我死了,如果你心里放不下,你还是会觉得耻辱。你虽是尊贵的公主,可皇兄他更是一代帝王!如果你能看开些,在他跟前受委屈其实算不了什么吧?”
我点头道:“所以,你便甘心一辈子在他的阴影下活着,受些委屈也可以当没那么回事,他要你的女人你也可以双手奉上!”
我的言语之间,自是不无挑拨之意。可拓跋顼竟微笑起来,白皙的面庞漾过一抹明亮的温柔,“阿墨,你承认自己是我的女人了?”
我没料到他竟能抓住我话中这么点小小的漏洞,不觉地脸红起来,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打个比方而已。难道后来他没再抢过你喜欢的什么女人?”
“我没有别的女人。丫头,你别装不知道。”他盯着我,目光渐渐灼热,“你不负我,我便不会负你。从三年前回到邺都,我便将皇兄送我的所有侍姬都赏了有功的部属,专心于军政之事。我不立妃,不纳妾,只因我知道,你同样一次次地推拒着萧彦安排的亲事,甚至……这半年以来,你回绝的年轻男子大约可以组成一支冲锋陷阵的劲旅了!”
他遣散了所有侍姬,不立妃,不纳妾?
我竟真不知道。
虽然我一直关注着这对兄弟的动向,可我从不想了解他们的妻妾子女状况,甚至每次召人来询问北魏动向时,都刻意地回避了这些问题。
我只知他们兄弟依然没有子嗣,拓跋顼仍是拓跋轲不得不承认的唯一皇位继承人,尽管他们兄弟的情感早非当年可比。
——建立在不平等地位上的兄弟之情,在风雨中日益凸现的失衡情感,能经得起多少的摧残和猜忌?
感觉拓跋顼的身体越来越靠近,那温热的鼻息快要扑到脖颈边,我立起身来,踱开几步,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还得把那使臣的话当真,以为你真的有心当我们大梁驸马?”
拓跋顼垂了头,随手扣于脑后的长发便有一缕飘落颊边,比起他穿王侯袍服时俊秀柔润得多。而他的声音,也柔和得难以置信:“我无心当什么大梁驸马,我只想做你的夫婿,从此不教其他任何男子用觊觎的目光瞧你,不让任何一个男子有机会把你抱到怀中。我在大魏,听说了你目前的境况,我日日夜夜都担忧着……诚如你所说,以你如今的尊崇地位,别说美貌如花,就是丑如无盐,也会有一大群的男人追逐包围。我不想做皇兄那样的蠢事,把你越推越远。既然你不肯嫁到大魏,那么,就我到南梁好了。”
他也已站到了我的跟前,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深邃的眸子夹杂着希冀和彷徨,居然显出几分忧郁。
我给他盯得很不自在,连笑容也快要维持不住,干笑两声道:“你就确定我愿意你做我的驸马?你就甘心认杀父仇人叫父皇?”
“不甘心。可为了前者,忍耐一时也不妨。”他答得很快,直接忽略了我第一句话中的反问意味,并且毫不迟疑地张开长臂,将我揽到怀中,紧紧拥住,温温的潮湿嘴唇若即若离地亲在我耳垂上,“当日你囚我那么久,杀尽前来救我之人,我曾恨你恨得夜夜无眠。可是……”
带着可以让我感觉出的疲乏和脆弱,和身处大海无法把握方向般的无措,他轻轻说道:“当端木先生过来告诉我你早就有意放我,我再把你的坏处想上一百遍,也没办法恨你分毫。你对我分明有情,只是太骄傲,骄傲得宁愿自己放我,也不肯让皇兄的人救我出去。”
他的胸膛紧贴着我,臂腕上的力道快要将我融到他的体内。我们感受得到彼此的温度,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
很勉强地,我想打破这样炙热的沉默。我问道:“当初你被送入简陵前说要见我,你想说什么?”
拓跋顼的手臂将我拥得更紧了。他低低道:“我能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等着我,不许找别的男人。你不肯见我,可到底做到了!”
他说着,柔韧的唇飞快地擦过我的面颊,蕴了一丝颤意,衔住我的唇,轻轻一吻。
我身体一震,下意识便想推开他时,那手臂立刻显出了钢铁般坚硬刚强的力道。就如第一次在竹林相依相亲那般,他毫不费力地将我整个人带起,挟于怀中,修颀的长腿踏出两步,竟抱了我在床沿坐下。
我被他像瓷娃娃一般收束在怀中,兜头盖脸,都是阳光般干净而明净的气息,不由地便慌乱起来。
他这样利欲熏心的人,绝不可能当真抛开一切当南朝驸马,否则他这几年辛辛苦苦在北魏建立自己的势力,为的又是什么?于公于私,于国于家,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仇敌,而不是情人。
我拼命地逼着自己清醒。即便他和我再亲热,我也必须保持着冷静的头脑。
我不想再沦为他人的玩物,也不想再被他人利用。何况,我的身后,还有毫无抵抗力的萧宝溶,一国之君的萧彦,以及无数听我号令的臣僚部属。
一步错,步步错。我不要落到萧宝溶那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凄惨下场。
拓跋顼的唇又凑了过来。我紧紧抿着,努力想别开脸。
可几年不见,他的霸道工夫,倒是和他的兄长学得更上层楼。他一手扣了我双臂,一手禁锢住我的后脑勺,俯下身,竟在我的唇上咬了一口。
我疼得张口呻吟时,已听得他咕咕地低笑一声,用近乎蛮横的力道侵入,猝不及防便深深窜了进来,迅速地缠住我,包住我的舌,激烈而放肆地重重旋动翻转。
分明是压抑已久的热情,在这一刻如火焰般汹涌喷出,直要将我溺毙焚尽。
忽然被唤起的愉悦,夹杂被突袭的不适,让我一阵头晕眼花,身体直往下坠,却又被他紧紧束缚着,丝毫动弹不了。
现在,我倒是相信,这几年来他真的没碰过女人了。
他和萧宝溶的技巧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萧宝溶让人漫步于和风细雨中,温柔沁人,于不知不觉间销魂蚀骨;他却像个迫不及待想将猎物占归己有的土匪强盗,要将我连皮带骨生生吞入,好与自己融作一体。
我该厌恶他的,我该更用力地挣扎着推开他。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眶竟然湿了,温热的液体迅速滑下了面颊;而我的唇舌,分明最大限度地纵容着他的占有和掠夺,甚至努力地传递着我带着颤意的生涩回应。
我听到自己呜咽出声时,我的卧房中似乎也下起了雨。凉凉的水滴,一滴一滴滚在我烫热的面庞。
“阿墨,别哭,别哭……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行不?”
睁开眼时,这个学全了他哥哥蛮横霸道的年轻男子已经放开了我,清好的面庞湿润一片,眼底又是水晶一样的透明,正簌簌滴落下来。
松开我战栗的身体,他用着极柔软的姿势轻轻将我拥住,面颊与我相抵着,竟是低低的失声痛哭:“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是我的错。我已悔了四年,恨了四年。我不想再悔四十年,恨四十年……阿墨,别再恨我……”
我恨他吗?我恨他吗?
我当然恨他!
荒唐的相遇,荒唐的相恋,荒唐的擦身而过,以及,他对他兄长荒唐的成全,对我荒唐的伤害。
我恨他入骨,偏又在此时与他紧紧相拥,泪水和他的泪水流溢到了一处,只知紧紧抓住他的前襟柔软的棉质衣料,颤抖着,竟一句话说不出来。
而他那样结实如铁石的身躯,居然也在颤抖。蜷在他的怀中,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哭泣时的抽动。
他喜欢我,经过彼此间那么多次的伤害和背叛,他的确还喜欢着我。以他如今的身份,犯不着为了对我或大梁施展什么毒计而如此失态地痛哭流涕。
这一认知让我心口愈加地疼不可耐,仿若我还是以前相山那个傻傻的小公主,傻傻地喜欢着那个连姓都不晓得的美好少年,为他的欢喜而欢喜,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做我的妻子,好吗?”许久,他将我放回床沿坐着,扶了我的双肩,喑哑着问我。
我不出声,起身到妆台旁的银盆架子上,用帕子湿了盆中的清水,洗去脸上的泪痕。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不敢离开半步;见我洗完了,才取了帕子,也不嫌我用过的水污了,就在那水中也洗了。忽见我抬步走开,立刻掷了帕子紧随在我的身后,低低道:“哪里也不许去!不准再算计我!”
他说得倒坦白。
喜欢我,却防着我;就如我可以为他落泪,却依然不敢相信,他来找我,会单纯地为了做我的驸马。
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爱情,我宁愿爱情从不曾来过。
他那般紧张,其实我只是坐到了妆台前,打开香奁,取了妆粉,掩饰略显红肿的双眼。
他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然后用他粗大的手指,一一拿了我奁内的物事看。忽然取着一支画眉的螺子黛,便拈在手中,水光潋滟的目光飘上我的眉眼处,呼吸有些沉重。
独抱孤影眠,闲看灯花落。
不是不曾想过有人相依相偎,柔软含笑,为我持黛笔,轻描画,画出眉横远山,映出眸映秋水。
可对我,太过奢侈。
不敢让自己沉溺于可能致命的温柔中,我只作没看到他的犹豫,敷点了妆粉,便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中取过螺子黛,扔回香奁中阖上。
装作没看到他略带失望的神情,我起身唤小惜进来。
不出意料,小惜推门进来的一刹那,拓跋顼又扣住了我的手腕,神色已恢复了清冷沉着。
我淡淡微笑道:“饿了,弄些夜宵和茶水来。记得给我的客人备上一份。”
瞥一眼拓跋顼沉郁的目光,我又加了一句:“一律用银器盛着。”
小惜畏怯地望一眼拓跋顼,也不敢多话,低低应了,俯首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我叹道:“你在怕什么?怕我叫人进来抓你?还是怕我下毒害你?”
他深深地望着我,明明眸中柔情荡漾,说出的话却真实得扫兴:“都怕。你根本不信任我,随时都可能再次将我擒为阶下囚。”
他唇角的笑已很是凄凉:“你不会杀我,但如果不能信任我,绝对会再次和我反目,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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