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我？ 我忽然脑海中霎时间闪过半恶灵化的暮颜用恐怖的绿色手臂捅入自己腹中取出镜子的那幕—— “不要！”我拼命地摇着头。 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镜之的眼睛里闪过悲伤的泪水。 她……不快乐了。 天人五衰。 “这是镜之的愿望。”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依稀记得暮颜魂飞魄散的情景。 只要我接过那面镜子，镜之的身体就会与灵魂一起飞散，不是么。 “请收回去吧！”我恳求她。 镜之的目光更黯淡了。但她沉默了一阵，手里的镜子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 “小如，你来。”她说着，语声有点严厉了。 我咬着嘴唇，低着头，不敢看她，向前挪了一步。 “再往前一点。” 我几乎要倚在她怀里了。就在这时，她的手忽然环绕到我腰际。 我听见了衣料的窸窣声。转瞬间，衣带已经在她手中。那只手一松，衣带便落在草地上。 “镜之……”我嗫嚅着，不敢大声问她。 她没有解释，将敞开衣襟的我的袍子从肩头轻轻扯了下来。 里面只有单薄的素白色中衣。黄昏时候，山中的西风好凉。 镜之她是要做什么？ 向日在船中她脱去我唯一的那件衣服时，我心里也是类似的问题。 忽然间，镜之的手里出现一道符。她发动了咒语。这句咒语我以前没有听过，但听了一遍，便再也不能忘记。 几乎是瞬间，桃花林中卷起一阵旋风，花瓣飞旋着，飞上我们二人头顶，卷作一团，之后悠悠落在我身上。 好温暖。 镜之身上没有了往日我熟悉的气息，但现在这气息正环绕着我。 这是一件衣服。厚实的红色织锦为底，刺绣着麟、龟、龙、凤，衣服的四面还分别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形状的青、白、红、黑四色结。另外还有鸟篆书写的天干地支，二十八宿的图像，甚至还有十二月各自的花木图案…… 这件衣服我曾穿过，在那次的梦里，见到暮颜的灵魂的那次。 “来，把它拿走吧。”镜之说着，手里又出现了那面镜子。就在我一抬手就可以摸到的位置。 我虽然想要摇头，但不知怎地，右手却忽然不停使唤，自己动了起来，仿佛是衣袖在牵动着我，我只是一具提线傀儡…… “不要！”我快要哭了出来。 手碰到了那面镜子的边缘。 没有任何触感，似乎只是由气组成的镜子，而那种气瞬间从我的指尖灌入我的身体，沿着奇经八脉奔流周转着…… 为什么我感觉那么舒畅呢。如果这种感觉能让我痛苦多好。 好绝望。 镜之想要自杀么？为什么要借助我的手！ “镜之！” 镜之听了再次紧紧拥我在怀，像要将我揉进她身体里。我的心口被压得好痛。 “这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小如了。” 她说着，温柔地看着我，之前写满哀伤的眼睛里似乎又恢复了一丝生气。 镜之的身体……好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镜之飞升的唯一方式。”她说。 镜之的飞升难道不是指变成神仙什么的吗？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消失掉…… “身体和灵魂一起归于寂灭，这是我一直渴望的，小如。谢谢你。” 她终于又一次开心地笑了。欢乐的气息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以为镜之她真正想要的是和我在一起。可是……我错了。 我接替她成为了镜子的宿主，这样她就可以换来所渴望的飞升，或者说，寂灭。 但为何我的心中没有悔恨呢？为何？ “你似乎知道的吧，小如，”她的双臂稍稍松开了我，眼睛遥望着渐渐隐去在山背后的夕阳，“天人五衰。” 这也是今天我才知道的。 “拥有这面镜，”镜之的手按在我的腹部，“会让你成为所有镜子的主人。你掌管世间一切镜，不管有灵力与否。 “这面镜是镜中之镜，镜中之王，镜作为镜的最原本的面目。其余的镜子只是它的复制而已。 “你会成为地面上的天人，拥有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不受世间一切法的约束，只用遵从内心的法则。”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我急了：“可是镜之……” 我并不想接受这样的使命呵。 她伸出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 手指……冰凉。镜之的体温在飞速流走。 时间就要到了。 “你要做的知识等待天人五衰的到来，再一次转世轮回。”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天人五衰…… “如果你宁愿归于寂灭而不是轮回，就只需要像我这样做而已。”她说着向我一笑， “——我会在寂灭中等你。” 旋风再一次从镜之的脚下卷起，她的衣袍里忽然飘出桃花瓣来，纷纷扬扬地在她周身旋转着，向空中飞升着。整个桃林所有的桃花同时开始凋零，被风吹成一场暴风雪。 镜之……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没有问清楚。我声嘶力竭地大喊： “镜之！昨天晚上……是梦么？” 来不及了。 她……已经要走了。 身体幻化成无数桃花瓣，旋转着，飞扬着，融进了席卷天地的桃花之中。 别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风渐渐停了。 落尽了花朵的枝条已经结成绿茵。满地绯红色的雪。 她真的不见了。 我又一次颓然地跪坐在地上。 天色由金黄转向玫瑰色，之后变成深紫，变成深蓝。在深蓝夜色里沿着山路离开的人，只剩下了我一个。 镜之真的不见了。 我穿着那件奇怪的红色织锦袍子，走到山溪边上，向内临照着。 这……是我吗。 红色织锦映照下，我看上去就像要出嫁的新娘。 ——我本来想把自己所学都教给另一个女孩子，等到教完，就可以安心飞升成仙。但后来发现不行，所以还是没有飞升啊。 ——那姑姑教我吧，我愿意学。 ——会很寂寞的。 ——我修习好了也飞升去陪你。 ——你今天的话，要记得。 我闭上眼睛，还可以看见她说那句话的表情。 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镜之…… 44·涅槃寂静 那天过后，因为不再有住所，我连夜到了老婆婆那里，在那儿借宿了两个春秋。镜之已经不在了。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适应这件事。据老婆婆说，那一年里我天天都极其规律地下厨做饭，并且做成双份，一份放在对面，一份放在自己身边。饭后，我会说：“镜之今天怎么又没有吃东西呢。” 那时候寺里寺外的人都不敢与我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么做。 对于这些，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据老婆婆说，我是“忽然间”就恢复了正常。“忽然间”一词或许还不够恰切，简直是“突然间”。恢复正常之后，那一年的记忆就一点也不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