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Mean Girl(1)《洛神赋图》的案子成功侦破之后,市面上文物贩子的踪迹都一下少了,陶军很高兴,刘军也高兴,看似毫无芥蒂地表彰了重案组,还带来一个消息,沈流飞作为特聘专家将常驻汉海市局。这就意味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出入都得与沈流飞打照面,谢岚山心浮气躁。自挥了他一拳之后,沈流飞一直保持着那张无晴无雨的脸,在走廊,在食堂,在办公室,两个人偶一碰面,四目相撞,谢岚山倒是有心和好,可一张暖烘烘的笑脸还没迎上去,就被对方的冷淡给推远了。如此热脸贴人冷屁股,越发觉得自己凄凄戚戚,谢岚山也来了大少爷脾气,谁先低头谁是龟蛋!这两天头疼,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岚山有些没精神,低着头往食堂走,没留意迎面来了一个人。对方冲他打招呼,他没看见,对方便径直走到了他身前,喊他一声:“喊你也不听,想什么呢?”一抬头,是局里负责“猎网行动”的同事小钱,谢岚山想起来,自己把梦里那个白衣女人的肖像画交给小钱调查了。他全身所有的细胞都紧张起来,头皮一奓一奓地发麻:“难道……有消息了?”“你上回给我的那张肖像画,我在‘猎网行动’中已经立过案的凶杀案件里比对过了,没有这个模样的姑娘。”“确定没有?”谢岚山稍稍舒了口气,还好,比他想象中的情形要好。“真没有啊,骗你干什么?”对方还挺不解,“多漂亮的姑娘,你就这么巴望着人家死啊?”“没有,没有就好。”想到那白衣女人他头就疼,谢岚山扭头想走。“你还没说呢,”对方又喊住他,“这姑娘到底是谁啊?”“一个久未联系的老邻居,拿他乡下一个亲戚的旧案子来问的,没名没姓的,我跟沈老师替他做了模拟画像,别的也不知道了。”谢岚山扯了一个谎。“那我有个建议,不如去失踪人口档案库里查一查?不一定是遇害了嘛,可能是绑架、拐卖、走失或者离家出走,猎网行动里的案子都是至少十来年前的冷案、旧案,时间也未必对的上。”谢岚山皱着眉,陷入沉思。梦里那一地血迹如此真实骇人,女孩濒死时哭泣的脸又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确实不认为除了被杀害还有别的可能。只是,如果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就更难查了,每年全国失踪登记数量大几十万,还会有一些未登记的,这茫茫人海,哪儿去找一个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女孩呢?“哎,谢岚山?谢岚山?”同事喊他。谢岚山回过神来,谢过了对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进了食堂。刚进食堂大门,就有人喊他:“阿岚,这里!”一桌四个人,陶家两父子,还有宋祁连与她儿子刘畅。宋祁连是来给陶军送谢岚山的心理报告的,正巧撞上饭点,就留在市局一起吃了个午饭。谢岚山走过去,对宋祁连说:“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宋祁连笑笑:“顺道就来了,再说我也有私心,畅畅想学游泳,你也知道,我这游泳水平跟旱鸭子也没差多少,所以想再麻烦你,陪他一起。”这话陶龙跃都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宋祁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拿亲儿子当枪使呢,但谢岚山好像还当局者迷,居然挺一本正经地问:“这个时候学游泳?暑假没学么?”九月的尾巴端,夏去秋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确实不是小朋友学游泳的好光景。宋祁连又是一笑,刘畅仰着脑袋,去拽谢岚山的衣角:“谢叔叔,你就教教我吧。”陶龙跃探出个脑袋,往谢岚山身后瞥一眼,喊了声:“哟,沈老师!”谢岚山回过头,看见沈流飞与刘焱波并肩走过来,他跟他的目光隔着几米远的空气碰撞了一下,又很快挪开。隔阂依旧。当着沈流飞的面,谢岚山把刘畅一把举抱起来,那殷切慈爱的模样简直像个年轻的父亲:“哟,小家伙,挺瓷实。”他笑弯了好看的眼睛:“你吃饱了么,吃饱了叔叔这就带你去游泳。”小刘畅冲他使劲点头,回头又朝妈妈挤眼睛。陶队长万事纪律为先,见谢岚山带着小孩要走,喊他:“别以为破了大案就可以不遵守纪律,这还没下班呢。”谢岚山头不回,目光笔直地与沈流飞擦身而过:“我请半天假。”公园附近的游泳馆,这个时间泳池里人不多,宋祁连先换了泳衣,独自在浅水区思考。重逢至今,尽管谢岚山是她的病人,她却一直没以专业视角来看待过谢岚山,因为隋弘说了不需要,如今细细一想,她是被过往的体验与情感钳制了判断力,这个男人确实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怎么形容呢?宋祁连埋头思索的时候,泳池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年轻的雌性动物尤甚,强壮又英俊的雄性,谁见了都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便连一直泡水里的两位老大爷都探出头来,抻长脖子看谢岚山。谢岚山是牵着刘畅走出来的,让小男孩拽着他一截小指头,他应该知道自己很帅,面带慵懒的微笑,走路倒飒飒生风,很有意识地把所有人的视线都拢在自己身上。这种不一样怎么形容呢?宋祁连心想,都说人是女娲捏泥造的,现在的谢岚山像是被那双素手拆散、打碎,又按着原来的模样揉了一遍,毫发不爽却截然不同。他们还是学生时期,某一年的中元节,谢岚山被刘明放半道袭击,泼了一身烂糟糟的泥,正巧宋祁连她家在附近,就邀谢岚山去她家洗了个澡。当时谢岚山在浴帘子后头,帘子没完全拉上,宋祁连进去送干净毛巾给他,一不小心就看见了。宋祁连还没脸红,谢岚山倒先慌了手脚,浴帘被一通乱扯之后,紧接着浴室里又传来人滑倒的声音。已经背过身去的宋祁连噗嗤笑了,真笨。宋祁连记得清楚,谢岚山尾椎骨这儿有块儿红色胎记,很小一枚,比痣大不了多少,这么隐秘的部位,平时看不到,老实说,她怀疑谢岚山自己都不知道。谢岚山看见宋祁连,把儿子交到她的手上,伸手掏了掏泳裤兜里的硬币,打算去买饮料。趁着谢岚山去到自动售卖机边上,宋祁连把儿子拉到身边,轻声问他:“妈妈交待你的任务,你完成了吗?”刘畅人小鬼大:“妈妈,你干嘛让我盯着谢叔叔的屁股看啊?你想看,你们结婚以后,自己没法子看吗?”一句话勾起了伤心往事,宋祁连忍着心酸,再问儿子:“到底有没有?”刘畅坚定地摇头:“看了,没有。光溜溜的,比姑娘家的屁股还白还嫩。”游了一趟泳,谢岚山发泄了不少心里的憋屈,心舒体畅,便请宋祁连母子吃饭。餐桌上,谢岚山向宋祁连敬酒,见对方一整天都心事重重,又就上回半路开溜的事情道了歉。“我有那么小气吗?”宋祁连抬头一笑,努力掩了掩面上的愁容,“我是在想你的事情。”“我?”谢岚山笑了,“我有什么事情?”“你不是最近一直头疼吗,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上次开颅手术留下的后遗症?”“开颅手术?哪一次?”谢岚山完全诧异,他的记忆里自己没有做过开颅手术。“上次你让我替你取报告,你的主治医生说的,你以前做过开颅手术,怎么,你这都不记得了?”宋祁连紧盯着谢岚山,识别他是否应说谎而产生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当她不把他当作曾经的恋人,就能以更专业的态度看待他,然后她发现,他好像确实不知道。谢岚山感到烦乱,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正压迫着他,他摸了摸衣兜,从薄荷绿的烟盒里取出一支外烟,咬进嘴里。宋祁连提醒他:“畅畅还在呢。”还没来得及点火,谢岚山意识到身边还有个眼巴巴望着他的小男孩,说了声“抱歉”,又把烟从嘴里取出来,随手搁在一边。饭吃了一半,小男孩就跟屁股上扎钉子似的坐不住了,吵嚷着要去看夜景,谢岚山这临时家长当到底,一把将流畅扛上肩头,陪他同去。太多的疑点等待挖掘出土,重见天日,宋祁连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玩得正旁若无人,她悄悄把谢岚山留下的那根烟拿了起来,用纸巾包好,藏进了手提包里。第64章 Mean Girl(2)“猎网行动”加强了警方跨省合作的力度,小钱刚跟谢岚山说了没查出画中女孩的信息,没想到才过去两天,事情就出了转机,离汉海一千公里外的一个小城市,确实丢过这么一个女孩。小钱去找谢岚山,被告知人不在,跟着陶队长出外勤去了,这两天涉毒违法犯罪的举报突然增多,刚刚风波平息的汉海市又起波澜,注定这段日子不会庸常。小钱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资料搁人桌上,一抬头,看见了沈流飞经过窗口的身影。小钱赶紧跟人打招呼:“沈老师,碰着你就好了。”沈流飞朝对方走近,用目光询问对方来意。小钱说:“居然还真让我在失踪人口档案里查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情况,谢岚山不在,这资料就交给你吧。”沈流飞问:“什么资料?”小钱说:“谢岚山说这案子是你们俩一起负责的,还给那姑娘做了模拟画像?”沈流飞想起怎么一回事,点了点头。小钱说:“沈老师,我也赶着出外勤,这份档案就由你替我交给谢岚山吧。”沈流飞从对方手里接过了档案袋,抽出里头的内容,看了一眼。一个叫卓甜的年轻女孩,六年前失踪了。失踪前女孩自己打了报警电话,说正在遭遇不法侵害,然而警方赶到现场之后查寻无果,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凭空消失了一般。由于逆着光,沈流飞脸色晦暗,小钱发现,这位向来令人如沐春风的沈老师倏一下变得铅重又阴冷,一双眼睛更是腾起了大雾,令人不知其所想。沈流飞草草翻过两页卓甜的档案,也不再看后头的内容,抬脸对小钱说:“我知道了。”四目交汇,小钱没来由地打了个怵,因为慌张他迅速转离眼睛,生怕被沈流飞眼里的浓雾搅到一块儿去。待小钱离开,沈流飞问丁璃,谢岚山什么时候回来。丁璃表示她也不知道,这个点已经晚了,可能调查取证之后就不回来了。她说,有人举报说看见几个女孩子在酒吧里溜冰,看上去像是高中生。这些小姑娘怎么想的呢?毒品这东西,偶一为之,终身成瘾。丁璃深深叹气。晚上十一点,谢岚山在被举报的酒吧里取完证,就告别了陶龙跃,回了家。那个过去经常停着一辆餐车的阴暗角落,谭伯已经不在了,听陶龙跃说已经被遣送回了案发地,等待他的是迟来二十年的审判。一盏亮晃晃的街灯取代了谭伯的位置,因为不明就里的夜归人向街道投诉,没了谭伯,她们再也不敢走这条夜路。听上去特别讽刺。谢岚山在这个老地方驻足很久,空对着这杆孤伶伶的街灯,道边还有老树,秋天的夜风一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开始抖动、沉降,淡白色的月光被片片切割,似雪崩一地。有一瞬间他觉得,那个老人很孤独,他也孤独。谢岚山回家就洗澡,那天宋祁连的话一直萦绕在脑海,他老闻见自己身上一股铁锈似的腥味。蓬头洒下冷水,谢岚山将自己淋个透湿之后,就赤脚走向了镜子。站在镜子前,他俯身靠近,将湿漉漉的头发一寸寸撩起,检查伤疤——他生活方面一向很糙,不是一个对待自己上心的人,所以如果不是宋祁连提醒,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这道伤疤。很细很细的一条,恢复得太好了,几乎看不见,头发也基本长全了,这道伤疤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充满悲伤的遗迹。谢岚山顿然怔立在镜子前,非常努力地想在这处遗迹中找回一点记忆,可卧底时期发生过的事情,他记得坚强的阿妮,记得嚣张的金牙,甚至记得街头枉死的同胞少年,但对于自己怎么受的这个重伤,却始终非常模糊。好像是三国联合行动的前夕,为了向隋弘传递情报,他找个理由请了个假,暂时离开了穆昆。就在回程途中,他路见不平,被一个试图强暴少女的流氓引入漆黑的小巷,结果中了埋伏。这些人应该就是金牙派来的,金牙一直既怀疑又嫉妒他,嫉妒他跟穆昆关系亲近,阻碍了他的发展。他干倒了一个,又一个,但人实在太多了,他最后失去意识前,记得自己被一个歹徒反剪了双手,而另一个歹徒拿着一根铁棍,朝他头部猛砸下来——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头部这个开颅的疤痕应该就是那次留下的。浴室里掌着雪亮的灯,但他能感觉到,夜晚那龌龌龊龊的黑正一节一节地弥漫而来,侵吞他的立锥之地。在黑暗中,镜子里那张英俊的脸孔轻微变形,谢岚山对着他,轻轻问出一声:你是谁。门铃忽然响了。有客夜访而来,谢岚山在下身裹上浴巾,离开浴室去开门。门一开,看清来人,连日里的阴霾总算有了被驱散的理由,他顿时笑了:“沈表哥,稀客。”嘴角明明已经咧至耳朵根,但谢岚山还记得他单方面的瞎赌咒,不肯自认龟蛋,只能拦着沈流飞不让进门:“先说好了,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你的猫干儿子?”沈流飞直接推人进屋:“有区别么。”“当然有区别,”谢岚山从柜子里取了袋扎着口的猫粮,飞了沈流飞一个媚眼,故意掐着嗓子说话,“有了儿子,忘了老婆,臭没良心的。”许是口粮不错,五只奶猫长得挺快,已经能晃晃悠悠到处跑了,它们精怪得很,还记得沈流飞,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脚边上。谢岚山躬身蹲在地上,耐心地给五只奶猫分食,他准备的猫碗是花朵造型,五个花瓣五只猫,正正好好。猫粮匀分了无摊,保证雌雄均沾,软硬无欺,每只都吃得上。沈流飞盯着这粉红色大花骨朵造型的猫碗,微微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明显,你丫还挺少女的么。谢岚山心领神会,忙摆手:“小区里那小丫头非塞给我的,说是方便喂这五只小东西。”五只奶猫都有了口粮,谢岚山仍没站起来,认真看着这些野东西进食。那只牛奶色的小猫老蹭他的腿,他便伸手轻轻摸摸它的额头,神态温柔认真。谢岚山一眼不眨地看着猫,一旁的沈流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蹲姿不是很雅观,关键还不方便,谢岚山系在腰上的浴巾一下松了,滑至腰部以下,险些露出更要害的部位。谢岚山及时伸手把浴巾兜住,起身重新系好,回头对沈流飞眨眼睛:“我解释一下啊,不是故意诱惑你,当然你要是真的把持不住,也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我。”说的好像是玩笑话,但一双眼睛比往常多出一些内容,抱薪一般,好像对方随便给点反应他就能烧起来。沈流飞故意对谢岚山的眼神视而不见,只淡淡说:“来说两件事。”谢岚山往沙发上一靠,依旧没正经:“恭听表哥教诲。”沈流飞说:“唐小茉明天离开汉海,说要去找外省市的亲戚,所以想跟你道个别。”好容易找回来的爷爷又进了监牢,还大跌昔日的伟岸形象,小丫头一时遭受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谢岚山轻叹口气:“她是高铁还是飞机,我去送送她。”“还有一件事,”沈流飞把从小钱那儿得来的档案袋递给谢岚山,“这是你要找的那个女孩。”“她真的……真的存在?”谢岚山听见沈流飞确定的回答,一颗心突然狂跳不已。呆想,幻想,妄想,他想过一万次这个女孩真的存在,却从没想到面对这个现实会是如此艰难。一个不算厚重的档案袋,却像千斤重鼎一般,谢岚山拿着它,手抖了不止一下,他心慌意乱,尤其这是在他发现自己动过开颅手术之后。现在有一种可能被无限放大,他曾经脑部受过创,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而这个记忆里就有关乎这个白衣女孩生死的秘密。谢岚山将这不堪重负的档案袋扔回茶几上,点着一根烟,抖着手吸了两口,又狠狠将烟揿灭了。沈流飞将东西带到了,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走。“表哥,你别走。”谢岚山显得无助,伸手拉住了沈流飞的手腕,想挽留这个令他打从开始就感到暖意丛生的男人。沈流飞一怔,脸上冷意消融。他承认,他一直被他勾人的眼睛牵引着,被他甜蜜的笑容搅惑着,被他一言一行若有似无地抓挠着,挑拨着。“沈流飞,今晚留下来,好不好。”谢岚山抓住沈流飞的手腕,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擦,吮吻,他近乎央求地说,“陪我一起……陪我一起面对,好不好。”沈流飞几乎动容,但当他的目光落位于那个静躺着的牛皮纸档案袋,体内那点温存与热又很快熄灭了。他用力抽出被谢岚山牢牢攥住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