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那年,任远来过她的学校一次。是在这城市办事,然后问别人要来她的号码。接到的时候,梅小清很难以置信。其实在第四封信里,任远有留自己宿舍的电话号码,还说一般在中午的12:30——1:30,晚上的9:00以后,都会在宿舍里。但梅小清一次都没有打过,其实是因为紧张。她觉得自己是个词穷的人,在面对任远的时候,会更加匮乏,会不知所云。也许写信不一样,她可以有思忖的时间,可以把话语确定下来,让自己从容一些。任远的第二封信里写着:我学的是法学,上了三门专业课,法理、法制史和宪法。他还写:上周三,法制史课上组织我们去参观故宫。老师说“观景不如听景”,登长城时有此念头,而故宫却还是值得一观的。且不说气势的恢宏和装饰的富丽,单就其包容的博大文化就值得咀嚼。任远的第三封信里写:“五?四”搞了个较大型的游园活动。猜谜、书市、信息冲浪、京味茶馆、卡啦OK、声乐大赛、民族文化展(蜡染、陶瓷、雕刻)等。放电影的就有三处!我到处转了一圈,就躲到了录像厅,因为来来去去的走太累人了。他的信平铺直叙,怎么看都像是“汇报”一样的文字,想来对她是没有特别之处。那时候苏羽也考到北京,如此,他们是可以顺利地发展吧。没有信的时候,她的生活依然清浅地过着。几乎不逃课,报了电脑培训班,学外语,写小说。偶尔跟顾澎一起吃饭,一起看场电影,或者在教室里温习功课。不像是男友,倒像是个玩伴。夏初的季节,到处是花红柳绿,蓬勃而热烈,在飞扬的阳光中,有过往滚滚而来。梅小清在等任远。这是第二次等他。已经二十岁的梅小清比起高中时候几乎没有变化,除了没有那种强大的升学压力,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这一辈子是再也不想经历高考,那是最昏暗的一段时光,却也是最温暖的一段时光,因为她的生活里,有着那个青碧的少年。每天都可以见到他,可以穿过走廊经过他的身边,可以在体育课的时候远远地望着他,还可以坐到他的座位上,为他整理抽屉。到底是没有勇气一个人见任远,所以给尤薇薇打了电话,让她过来陪着她。“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尤薇薇问。“只是顺便过来,这边本校有他的朋友。”梅小清说。“那,顾澎呢?”“回家去了。”“你没跟他说有同学来?”“没有。”除了尤薇薇和夏燕,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情感。那个名字因为太过珍视,反而很少说出来,深深地放在心里。“你……”尤薇薇欲言又止。梅小清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旧时同学,他经过这里,大家见上一面,我对他没有想法,早就没有了。”她很有自知之明。“顾澎对你不错。”“挺好。”这样就挺好了。他有他的方向,她有她的方向。即使面上带着浅浅笑容,但却有什么,在心里划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口子。不期待、不奢望、不等待……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是对得不到的一种隐忍。隐忍,隐忍成伤。静如秋水的表象里,充满了无望的色彩。有个叫紫儿的姑娘说:她和男友谈了三年恋爱,但男友在昨天很突然地告诉她,他以后可能会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她问原因也不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梅小清想了一会儿,然后给了答复:可以告诉他,你愿意做那个他不喜欢的人。她不知道她出的是什么主意,对与不对。但她知道即使她对紫儿说,离开那个人,立刻,马上,现在。但她会听吗?所有的劝说都是无用的,在感情上,人都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一如无法压住的咳嗽。走到宠物店的时候,老板已经关了卷帘门,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T恤,卡其色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蹭亮的棕色皮鞋。立在街边一株银杏树下,也有着清矍的身材。看到梅小清,立刻迎上来,温暖的笑意漾在他的唇边:“以为你再不会理我。”“怎么会?”她的语气尽量的轻松,试图抹掉昨天夜里那场谈话的痕迹。他也敏感地察觉了,调笑着:“看来我运气不错。”“穿得这样正式,其实是算准了我会来?”“总是要相信奇迹。”他得瑟地笑。她的心怔了一下。她相信奇迹吗?她从来不信。她不相信她会中奖,所以不买彩票;她不相信天气预报,所以从来不看;她也不相信房价会跌,而它真的一直在涨。奇迹是属于乐观主义者的,对于务实的她来说,看清环境才最重要。“走吧。”她说。“第一次有女生来接我。”他跟在身后,明朗轻快地说:“不过,我们是要去哪?”“吃饭。”“我们俩?”他对她突然的友好很受宠若惊。“还有别人。”“你朋友?”“同学。”她淡淡地回答,但心里立刻浮现出任远的样子,有些怔。“我还是不明白,你跟同学吃饭,为什么要让我去……”他还想要说什么,但在梅小清扫过一眼后,声音收住了。她不想要回答,因为她自己都解释不清,昨天晚上在混乱的状况里看到他的号码,又在冲动的情况下拨了那个电话。他的电话又那么巧,没有关机,没有停机。而最巧的是他竟然还会出现,他们有过那样一次深入的谈话,也听到他隐晦的暗示。一整天里她自己也在矛盾,要不要带这个人去聚会,但还没有想好用怎样的理由拒绝的时候,自己就走到了宠物店。反正就是吃饭,带着就带着吧。尤薇薇给她打电话,说已经到香颂了,问她是不是会来。梅小清才想起来,昨天她问她的时候,她是说不去的,在改变主意后又没有告诉她一声,难怪会打电话来问。她说一会儿就到,合上电话的时候又想起她还忘记跟她说一件事,她带了一个人去。站在包厢的门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做着心里暗示。要自然。要自然。要自然。就像平时与别人相处一样,她不能再受他影响了。她要过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样地想要平稳情绪,在门被推开的时候,心口间依然怦怦跳起来。一眼就落到了任远的位置,白衬衣,浅淡笑容,十分俊朗,他的身边是夏晴,他的手臂随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就像半揽着她。她的心颤抖了一下,艰涩地别过面孔,对自己的反应很失望。还是会在人群里不由自主地寻找着他,还是会把目光第一时间就放在他的身上。除了在姚伟婚礼上见到的同学外,还多了好些人,有些都是第一次见到,想来是家属。“梅小清,终于见到你的真命天子了。”坐在门口位置的罗君亦立刻嚷嚷起来,而一整房间正在交谈的人全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里面也有任远的目光。梅小清有些莫名的慌乱。而她身后的人,倒是从容地抬了抬手,跟大家打了招呼。“介绍呀!”有人笑着喊。梅小清张了张嘴,转过身看看旁边的男子,这才察觉直到现在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唐展。”他也意识到了梅小清的尴尬,立刻地说。尤薇薇挤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低声地说:“去外面谈谈。”这是不容拒绝的。她知道她欠尤薇薇一个解释。而房间里的唐展,她也顾不得他了,也许他马上就会跟大家说,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关系,他莫名其妙地被她拉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如果他真的那样说,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说一个字。“那人怎么回事?”尤薇薇审视地问。“我也是才知道他的名字。”“花钱雇的?长得还行,个子高挑,气质纯良,看上去并不是花心的主儿。”尤薇薇快速地说。“不用钱。”“那什么?”“就当他是来混吃混喝。”“说清楚。”梅小清只好把他们是怎么认识,又在超市碰过一次,在公园门口遇到一次,然后就是这次。她也告诉她,她昨天接到任远“通知”的电话,一时就应了下来。她没有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更是没有提唐展对她带着某种好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认识的朋友而已。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好很多了,狠狠地痛哭一场后,身体里的重量会减轻一些。“可以接触一下。”尤薇薇总结地说:“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谈恋爱了,试试也无妨。”梅小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唐展会出现在这里,就好像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能够确定的是,现在的她并不想急于去谈一场恋爱,因为在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时,所有的别的恋爱都会无疾而终。再返回包厢的时候,唐展正和林锡聊得起劲,仔细一听,说的是足球游戏,这两个人好像一下找到了共同点,已经约好下次一起PK一把。梅小清坐在任远的斜对面,可以容二十个人的大理石圆桌,梅小清静静地听着谁,谁,谁说话,问到她什么的时候,也会回答一两句。她不是要刻意地注意任远,但她的目光总是不由地望过去,望着任远,还有他身边的她。如此般配的一对,连笑容都很默契。垂下眼的时候,还是觉得一种名为难过的东西,肆意地流淌出来,轻轻地碎在心底。《小王子》里说,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如此重要。用了很多的感情。高三的那一年,任远生了一场大病。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来上课。梅小清每天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也空荡荡的。“我想去看看他。”她对尤薇薇说。“去就去呗。”“你陪我。”“我能说NO吗?”“不能。”是真的很担心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只是听同学说得很凶险,还要动大手术。她的心里很难过,那得多疼呀。他会不会消沉,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没有信心?马上要高考了,会不会影响他的成绩?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要去看看他。就好像一个一直习惯呆在暗处的人,突然地要走到光亮的地方来,内心纠葛矛盾。这需要很多的勇气。但她管不得了。她想要见他的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想给他一点安慰——不管他是否需要,她都想要给,不断地给,竭尽所有。花是仔细挑选过的,一把太阳花,金灿灿的层层叠叠的花瓣,散加着一些白色的满天星,另外还有九朵小小的木春菊,这粉色单瓣的木春菊在大朵的太阳花的背景下,只是小小的点缀。就跟这满天星,就跟绿色的藤萝一样,只为了衬托太阳花这个主题。用粉红色的两层玻璃纸包起来,缠上丝带的时候,梅小清低下头深深地嗅了嗅。其实想送的不是太阳花,而是木春菊。但这心事就像整场暗恋一样,用各种方式隐藏着,木春菊的花语就是暗恋。虽然不想让他知道,但其实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他知道。传说如果在有月亮的夜晚,把木春菊放在瓶子里对着许愿,那个人就可以拥有永远的健康,就算生病了也会很快康复。这些木春菊是带着愿望走进任远的病房的。任远的脸色有些苍白,两人间的病房并不显得特别干净,有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床的旁边摆着一个木质的输液架,很旧。阳台那里还有个门,可以一眼看到外面的花台,但里面没有植物。梅小清抱着花束站在尤薇薇身后的位置,显得很拘谨。因为任远的父亲也在。“同学来了,快坐。”任爸爸很和善地笑,又对任远说:“我去医生那里,你们聊好了。”床沿边只有一个凳子,任远半躺在床上,枕头边放着的是课本——他好勤奋。“坐一下。”任远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让她的心很暖,至少他并不讨厌她来探望他的。“花。”梅小清递过去,在任远还没有接之前又慌忙地摆放到床旁边的小柜子上。那里还放着很多的药瓶,她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要吃这么多药的他,一定很辛苦吧。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替他分担,分担疼,分担疾病,分担所有的烦恼。“谢谢。”任远的手与花错过,轻声地说。她的手整理了一下花朵,摇了摇头。不谢。(能把自己挑选的礼物放在你的身边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它陪着你,就好像我也可以一样。)“身体怎样?”尤薇薇问。“好很多了。”“什么时候回学校?”“下个星期就可以了。”“小清,书呢?”尤薇薇突然问。梅小清从书包里拿出两本书,是她自己喜欢的书《简?爱》和《奇婚记》。“你以为,就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你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同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曾给予我一点美貌、大量财富的话,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段话,这段话太鼓舞人心了,给了每一个平凡的女生勇气和希望。希望自己能遇到自己的那个罗彻斯特。不是没有表白过,只是,这些表白都暗藏太深了。一朵花的花语,一本书的暗示。原来,少女的心事是要用猜的。这样羞涩地恋着,这样自卑地喜欢着,想要靠近一步,又拼命地拉扯回自己,欲说还休的心事在小小少女的心情里,腾开着。其实只是呆了很短的时间,不到十分钟。她只是想来看看他,这件事她勇敢地做了。她的勇敢只能用到这里。“早日康复!”离开的时候,她很认真的说。是在心里念过无数遍的一句话,只希望说出来的时候能表达出她真诚的意思。早日康复。她跟他的家人一样,如此期盼。很期盼。任远望着她,点点头,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其实是很温暖的少年,他对她从来都是友善的态度,从来不会倨傲。是她有些刻意地躲闪了,每一次,当每一次她走近他的时候,她约他同行的时候,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都很亲切。任远很快就回来上课了。迎来的第一场测试里,他依然稳稳当当地排在全年级第一的位置。他生了一场大病,他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上课,但他的成绩却还是那么傲人。在心里,对他就更加敬重了。看着成绩单的时候,梅小清很想把自己变成拇指姑娘。这样就可以藏在一片叶子里,可以不被任何人注意。都是高三了,还这样的成绩,父母也是急的。替她请了两个家教,一个补数学,一个补英语,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放学和晚自习之间内,她有一个小时必须去数学老师那里,在周末仅休息的星期天里,有半天的时间要去英语老师那里补习。晚上根本不能回家吃饭,就在学校门口胡乱地吃点东西,然后背着书包匆匆地赶去老师家里。除了要给补课费,父母还常常要送老师礼物,这样老师才会对她更好一些。她坐在那里记公式,做应用题,老师说了一遍,问懂了吗?她说恩。但真的要她演算的时候,又是乱七八糟了。想必,自己真的很笨,自己脑袋里装的是豆腐渣吧——这是班主任常常骂人的话。九点下晚自习,老师有时还要拖堂,高三的时候自习课经常被占,甚至一堂自习课来两个老师。回家的时候,看到自己书桌上摆好的插了吸管的健脑液、削好的水果、剥了外皮的核桃仁,还有,每天换着花样加材料的蒸蛋,她简直要大吼一声:不要对我这么好!再好也没用,我就这么笨,就这么蠢,就是没用!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她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拿出书本继续地算那些千头万绪的数学题,很累,很累,身体和精神承受着压力和疲惫的轰炸。不能睡,不是有悬梁刺股吗?即使昏昏沉沉,不经意地头就垂到桌面上,但很快就醒过来,掐自己一下,再一下。十一点,十二点……也许多用些时间,就可以让负罪的心情少一些。她在家的时候,电视只会调成静音,父母连走路都很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学习。从来不让她做家务,好像这样就能为她争取更多的学习时间。两个补习老师还不够,他们在暑假的时候请来在外地的、教着重点学校的亲戚天天帮她补习数学,除了好吃好喝好烟招待,还要给不菲的红包。即使父母从来没有说你必须要考上大学。但他们这样做了。他们用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用那些全心全意的爱和付出,让她觉得,她是个罪人。她对不起所有人。她的身体里被塞了太多东西了,沉重极了。而任远,任远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他亦不会明白在她心里那些压抑的情绪,那种无法自拔的自卑感。她只能在角落里。而他,在光芒照得到的,舞台的中间,受着万众瞩目。他对她的一次微笑,就是她心里最灿烂的部分。其实现在的生活真的很好。没有那种高考暗无天日的压力,没有那种负罪的感觉,没有那种对数学题的无助感,她有份稳定的工作,有属于自己的小房,还可以在假期的时候去外地旅行一下。不会像班主任说的那样,没有上好的大学,整个人生就沉了下去。即使这不是事业,但她原本就没有事业心,她想要的就是一份安闲,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同学聚会上,没有人会提起梅小清曾经差生的身份,他们不在意,是她自己太介意了。大家谈的都是工作、房子、车子、孩子……很现实的一些话题。唐展已经是第三次给她夹菜了,她觉得很丢脸,低低地说:“不用,我自己来。”但在他看来,她根本就是客气。她终于无法忍受,把他夹到自己碗里的菜又丢回到他的碗里:“我不爱吃。”她对着那块凉拌鸡翅说。尤薇薇在忍住笑。她转过身瞪了她一眼,林锡正在给她剥虾,然后蘸了酱喂到她的嘴里。“对你倒是很上心。”尤薇薇一边嚼着虾肉,一边说。她很喜欢吃虾,如果没有林锡在的时候自己剥虾,但只要有他在场,这项任务就是他的了。在吃方面,尤薇薇还特别的挑剔,猪肉只吃排骨,不吃炒肉,不喝鸡汤,喜欢的是牛肉。为了照顾她的口味,他们家的餐桌上基本都没有猪肉的存在,而且林锡还要换着花样的变换口味,买很多的调料和餐具,要做煲仔饭、要做吊锅饭、还要会做西餐。尤薇薇甚至想送林锡去上按摩、足疗、美容培训班,这样她累的时候他就可以给她按摩、足疗、SPA……这样的大女人,林锡却照单全收。是真的很爱,才会爱到了忘记自己。心里,眼里,只有对方。梅小清其实是羡慕的,她也很想有一个人,这样待着自己。也许在爱与被爱之间,选择一个爱自己的人会来得轻松。如果,如果她已经丧失了那种可以相爱的可能性。又看了看身边的唐展,想起他牵着那么多条狗在晨曦里狼狈奔走的样子,其实也蛮温馨。“一会儿我不去唱歌了,吃过饭就先走。”梅小清轻声地说。“为什么不去?大家在一起热闹一些,何况你走了,我也觉得不好玩了。”尤薇薇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张嘴接住林锡递过来的虾肉。“有稿子要赶。”“真的?”“真的。”梅小清垂下眼。“你好奇怪。”尤薇薇不满地说:“如果真的有稿子要赶就不要出来了,既然出来了又要提前走,你的话可信度太不高了。”梅小清咬了咬嘴唇:“谁叫你们秀恩爱,刺激我了。”“是我还是别人?”她含沙射影。梅小清的心尖颤了一下。即使她很努力地不在意,但她没有办法不注意到,夏晴会一边说话一边转身深情地望着任远,眼角眉梢都是清澈爱恋。她低声跟他讲话的时候,他会侧耳倾听,目光专注而温柔。说到好笑之处,她的手会自然地绕在他的臂膀上,亲昵地撒着娇。她替他夹菜,为他拿纸巾,在他交谈的时候适时地补充几句。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处处都显示着他们是情侣,是那种关系要好,甜美幸福的情侣。而自己虽然置身于这样花好月圆的场景,内心却充满了孤独的情绪。她真的后悔来这样的、有任远的场合,她依然没有办法让自己保持镇定,没有办法不被微小的细节伤到。但他们明明那么妥帖,那么安好,不是该祝福的吗?不是觉得他幸福,就已经很满足了吗?为什么在看到他的时候,内心还是有渴望如游丝一样钻进心里。“我去打个电话。”她握着手机对尤薇薇说。其实只是想走出这个房间,想要透透气。那些谈笑风生,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深绿色带黄红碎花的地毯踩不出一点的声响,她推门出去的时候,靠在墙边难过得半晌都没有动。手机被攥着。昨天他打来电话的那个号码她删掉了。有时候她对自己真的很决绝,她知道如果留着这个号码她一定会忍不住拨打,会每天都在念想,会在每次铃声响起的时候内心期许。好吧。那就掐灭掉吧,掐灭掉想要给他打电话的念头。“在这里?”听到声音的时候,梅小清兀然地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任远,心狠狠一抽 。穿着白衬衣的任远,眼神透着关切的任远。走廊上有风,轻拂起来的时候,心里,像是切洋葱样,那么自然地落下泪来。是委屈的吧,是很委屈,很委屈。很想问问他,知道吗?喜欢你很久了。知道吗?没有办法忘记。知道吗?还是会被你影响到。但只是听到自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接了电话。”“男朋友很体贴。”他微风掠水般地笑。那么完美的他,更让她觉得自惭形秽,只能用冷漠掩藏自己内心的慌乱和笨拙。她站直身体,说:“女朋友很漂亮,什么时候结婚?也要通知一声,好去观礼。”连她自己都觉察出,语气里那种酸酸的感觉,忙又补充道:“你们很般配。”“春节的时候。”他说。她看到心里的那个自己,在不停地往后退,往后退,不,那是在坠落,万劫不复的坠落。这是一场默剧,她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整个世界被关闭在外面。只有那种呼喊不出的绝望,在破败灰暗的黑暗里,凹陷,凹陷。这句话就好像玩保龄球时投出的一击,在瞬间击倒了全部竖立的十个球瓶,要为全中欢呼吗?她被击中了。这是最涩最刺骨的苦吧。虽然你明知道这一天是无法回避的,但真正来临的时候,却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所有的心理防备都崩塌掉,尘土飞扬。“恭喜。”她灰白着脸,艰涩地说。她不是戏子,但她的演技一流。到底要有多虚伪才能把眼泪逼退,才能在他的目光里平静地说出祝福的话来。走廊里冷冷清清的,窗口的地方有一滩无力的阳光如水渍蔓延进来,空间压得很低,逼仄得好像在缓缓地朝中间挤压来,白色的墙壁有些蛛纹一样细细的裂缝,像被雷劈过似的。她站在他的面前。觉得心都碎了。任远曾经说过相同的话:男朋友很体贴。大二的那次见面。初夏。白衬衫的任远,米色T恤的梅小清,还有长裙的尤薇薇。三个人。杜甫草堂。流水萦回,竹树掩映,深幽的青石板路,静谧的亭楼阁院,微风轻拂的时候,竹叶沙沙地,像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那一次应该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从照壁到正门,从正门到大廨,从大廨到诗史堂,到柴门,到工部祠……每一处都是不容错过的。但这样的漫不经心不过是想把时间拉得更长一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昏沉的幸福感。其实梅小清对那挂着的牌匾年代没有兴趣,也对石头上刻着的诗词歌赋没有雅致,更对杜甫茅舍里那些模仿摆件毫无感觉,她在意的,是走在任远身边的这件事。是肩膀可以触碰到肩膀,是在她落下几步,他会回头等待,是在她静静地说着话,而他轻轻地听她说话这件事。她被他的态度鼓舞了。所以那天她说了许多,许多。心情的那种愉悦从毛孔里透出来,整个人都变得阳光明媚了。她告诉他,她上的电脑培训班,她写的小说,她的新闻专业课。她告诉他,她小时候的事,养过的小狗,骑过的单车,曾经失足摔过的河。还有,高中三年里对数学无比憎恶,对班主任的心生怨恨……说了很多,很多。那时候觉得他们是如此地接近。近得就像是可以把整个心扉敞开来的朋友。但,不,还是不行。那最隐秘的心事依然被紧紧地捂在心里,那些爱恋的情绪始终被封在瓶子里。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他在一起,所以,这样已经很好了,这样已经够了。她能够,跟他说上这么多的话,能够有这样一整天的时间,呆在他的身边。很幸福。不能贪心。不能破坏掉规矩。不能毁掉这样的时光。不管是同学,还是朋友。这些时光都是会被珍藏的,都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片刻。接到顾澎的传呼时,梅小清的心里黯然了一下。她不想给他回电话,但传呼台连续呼了她好几次,接线小姐说,一位顾先生请您回电话,说他在学校,问要不要和他一起吃晚饭。接线小姐说:一位顾先生请您回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回学校。接线小姐还说,顾澎先生请您回电话,他饿了……在公用电话亭复机的时候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任远。迟疑之中还是给顾澎回了电话。那个时候手机在学生中并不常用,更多的还是传呼机。在手机慢慢替代传呼机后,在所有传呼台都关门消失后,梅小清还是会想起那个传呼的年代。那个因为联系不那么方便而对每次联系更珍视的年代,等信的心情,等复机的心情,等对方联系的心情。那是一个更加纯粹的年代,日新月异带来的那种快捷,不知是一种进步,还是心灵感知的退化。不知道跟顾澎说了什么,合上电话的时候,尤薇薇说:“顾澎真是缠人,一会儿不见就找来找去的。”她轻轻地垂下眼去。任远说:“男朋友很体贴。”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一下,却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是一种身份的变化,她已经不是梅小清了,她是一个男生的女朋友。就算她再喜欢任远,也只能静静地望着他。隔着的,除了那种自卑感,还多了,身份的不同。更是不能说了。什么都不能说了。回程的路上,梅小清一直望着窗外。夜色里有灯海一样的城市,她的心事,缓缓地沉下去,沉在最深的海里,于是,风平浪静。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