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猎雪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救助站,以一个游客的身份,看到了小时候的纵康和自己。梦境似乎是从他记忆的源头开始的,小时候的回忆没有时间轴,全是一帧帧的片段,阳光和大雨同时倾洒,光怪陆离。他先是看见自己冒着雨在泥地里跑,跌了一跤,本来已经拍拍膝盖要爬起来了,一见纵康朝自己跑过来,立马一个屁股蹲儿坐回去,揉着膝盖撇嘴要哭。“这一屁股泥,”十岁冒头的纵康歪歪扭扭地把他抱起来,吓唬他,“张姨又得骂你!”他就笑嘻嘻地往纵康怀里一拱,跟个擀面杖一样围着纵康擀了一圈,蹭得两人全都兮脏,摇头晃脑地跑了:“我不怕。”纵康又气又笑,追上他牵住他的手:“慢点!”他们跑回宿舍,宿舍门前有长长的走廊,就像学校的教学楼,他攥着纵康的手晃,踢着脚走路,不合身的裤子太长,裤边都被踩烂了,纵康蹲下来给他卷裤脚,他伸手在纵康头顶的发旋儿里描画,听纵康对他说:“小碰,我不上学了。”“我也不想上学前班。”他说。纵康抬头看他,比刚才长大了一些,是中学生青涩的样貌,问他:“为啥?”“他们都不跟我玩。”游客陈猎雪站在两人身旁,小时候的他看不懂纵康脸上的心酸和难过,还在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嘀咕咕:“我也不想跟他们玩,我不能上体育课,每次他们砸沙包,宋老师都让我上大树底下站着看,可是他们砸完沙包都干干净净的,我不砸沙包衣服也脏。他们说我身上有酸味儿。”小陈猎雪抬起袖子使劲闻,冒冒失失地把胳膊往纵康鼻子底下一杵:“纵康哥,我酸吗?”纵康垂着头,把脸埋进他掌心里捂了一会儿。陈猎雪莫名觉得手心濡湿,他抬起来看,一片干燥,再去看小陈猎雪的手,就见那几根黑黢黢的小指头缝里沁出湿漉漉的水迹。“……不酸。”纵康瓮声瓮气地回答。陈猎雪从口袋里掏纸巾,刚拿出来,纵康已经站起身,牵着小时候的他继续往前走了。他跟在他们身后看,小时候的他总觉得纵康可高了,自己怎么也长不到他的个头,现在这样看,纵康瘦削的肩膀根本没比他的头顶高出几公分。“你要上学,不能不上学。”纵康敲敲小陈猎雪的头顶,“不上学人就笨了,一笨,就没人愿意要你了。”小陈猎雪扬手往栏杆外一指:“他也不要我吗?”纵康和陈猎雪一起扭头看,救助站的歪瓜裂枣们都在院子里站着,一个个瘦成了猴精,正被前来做慈善的人们挑选着。年轻俊朗的陈庭森在小陈猎雪面前顿住脚,侧首同挽着他手臂的江怡悄声说话。院长立马揽过小陈猎雪的肩,热情地向这对年轻有为的夫妻介绍:“这孩子漂亮,脑子也聪明,不淘,只要有条件,真的是块读书的材料。”她摸摸陈猎雪的脸,亲热地催促:“快喊叔叔阿姨好。”小小的陈猎雪眼里只有陈庭森,他咧咧嘴,甜丝丝地冲陈庭森笑。江怡也笑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对陈庭森点头:“就这孩子吧,笑得甜。给我的小竹雪多积积福。”陈猎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扭头去找纵康,热热闹闹的院子里,他孤身一人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局促地攥着短了一截的衣袖,偶尔有人走到他跟前,看他一眼,又谈笑着绕开。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小陈猎雪。陈猎雪朝他走过去,他想抱抱纵康,想问问“纵康哥,你难受么”?可纵康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他的目光从陈猎雪的脸庞上穿透而过,落在小陈猎雪身上,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祈祷——为陈猎雪。与不可忽略的失落——为他自己。“纵康哥,”他有点难过,酸涩地哽咽着,“你看看我。”“小碰!”纵康喊了一声,迈过他,向小陈猎雪走去。陈猎雪睁开眼,心头苦涩,他躺在病床上发呆,纵康突然推门进来,在他床头坐下,他惊喜地弹起身:“纵康哥!”“嗯,”纵康笑眯眯地,给他拉拉被子,“你先躺下。”陈猎雪躺回去,一只手死死攥着纵康,问:“你没事了?”纵康回握住他,梦里他的手特别温暖,满满充沛着生命的力道。他看着陈猎雪的眼睛,仍是神佛一般的目光,温和良善,点点头:“没事了。”陈猎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纵康近乎慈爱地为他抹掉泪水,叹息着说:“这么大了,怎么还总哭鼻子。”陈猎雪也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埋在被子里蹭两把,嘟囔:“还不是被你吓的。你跟宋琪到底怎么了?怎么都是一身的血?”“小碰。”纵康的声音隔着被子听起来很缥缈,忽远忽近的,说:“我要走啦。”陈猎雪愣了愣,拉下被子看他:“你去哪?”“去找我妈。”纵康很幸福地笑,“今天过年,不能让她一个人过。”一股无法言说的悲痛突然翻涌起来,他问纵康:“那你还回来看我吗?”纵康揉揉他的头:“你可以去找琪琪玩。”“我不想找他。废物一个。”陈猎雪想起来就生气,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告状:“就在那跟医生吵架,平时看着也挺精的,怎么一有事儿就驴在那了?”纵康长久地沉默,轻声说:“琪琪有自己的顾虑。”陈猎雪不想提他,他有很多话想跟纵康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现在说,好像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似的。“我……”“小碰。”纵康在他之前先开了口,他一根一根捏过陈猎雪的手指,跟他十指相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陈猎雪愣愣地,看着纵康抽出手,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有点悲凉:“我走啦。”“纵康哥……”“小碰。”纵康俯身抱住他,拍拍,“你要过得开心点儿。”说完,他直起身向外走去。陈猎雪心口疼得难受,他慌慌张张地朝纵康伸手:“纵康哥,纵康哥!”脚底一抽,陈猎雪这次才真正醒过来,他头顶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随着意识一点点复苏,他感到插在自己鼻腔和胸口的管子,从喉咙到胸腔一片刀灼火烤的痛。有人紧攥着他的右手,一只像梦里一样温暖、有力的手,他努力转着眼珠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陈庭森,一向周整自律的他两颊凹陷,下颌冒出一片青青的胡茬,眼珠爆满血丝,红通通地死盯着他。陈猎雪第一次因为睁开眼看到的是陈庭森而痛苦不已。他张张嘴,嗓子撕扯得快要裂掉,只能用口型问:纵康。陈庭森的睫毛颤了颤,绷紧的咬肌从颊内凸出形状。陈猎雪执拗地望着他,除了耳畔仪器滴滴答答的表示着时间在流逝,什么回答都得不到。纵康。他又问一遍。纵康。又问。纵康。纵康。纵康。问到最后一遍,他再也骗不下去自己,巨大的、磅礴的、锥心的痛楚从他肺腑深处蔓延向每一根指尖。“纵康哥走了。”他想起他的梦,对陈庭森说。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滚落出来。“再也没有人喊我‘小碰’了。”他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