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队看到那个人时,即使枪声刚刚响起,情绪反而没那么溃泄。第一次见到他,是他值班时,接收了一具尸体。一具没有任何特征的可以称为洁白无瑕的男尸。还有一张人皮仿制面具,一封来自公安部第三特殊刑事指挥部的特殊指令。函上盖着第三指挥部部长的印。他要完成换尸的任务,为了被抓捕的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函中写着文雅缓颊之语,但是指令清晰、强硬。胡队硬着头皮干了。他从没有如此认真看过一张脸,面具覆上尸体时逐渐溶合的清晰的脸,和拘留室内囚着的犯罪嫌疑人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胡队知道那是个不起眼的黑社会的渣滓,他甚至连他的名字还没记清楚,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不是真凶。“喂,你好,这具……说起来真别扭,你的这具……尸体到了。”胡队专门戴上眼镜,抱着僵硬的尸体。吃了苦头的那个年轻的男人仿佛并不惊讶,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累累的伤痕让胡队有点脸臊,那群小子,下手没轻没重,他也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这样看到,总是稍微有些别扭。第二次看到这个人,正是在屋内的枪声之后。和囹圄中的模样不同,他戴着毛线帽,压至眼前,示意胡队带人后退,并且保持安静。自己则拿出书包中的工具,窗体上放了一个圆弧状的监听器,辨认了室内人员呼吸方位之后,戴上了一个模样奇怪的眼睛,随之拿起一个耀眼的戒指戴在手上,在老旧的窗户上轻轻划了一圈,动作轻到近似于无地取下了玻璃,瞬间扑跳进去,像只看准猎物的轻盈的豹子。那会儿国际最先进的技术全武装了部里几个重要的部门。胡队一晃神,大概猜到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警察。潜黑卧底。执行任务。这些关键词跳着,他的身影也跳着跳没了。少年宋唯握着被子弹扫到的肩胛,沉寂无声地磕倒在了地上。身下是一片暗红的血迹。手电筒被打到一旁,一束光折射到墙壁上的老式木质挂钟上。郑与斌挟持着凶手,似乎没打算放了他。他眯着眼,准备开第二枪,却被侧面一个突然扑出的身影冲倒在地,窗帘处寒风瞬间吹了进来。郑与斌有些慌乱,想要放枪,却被黑影反手钳住了。那人的声音幽幽的,却骇得郑与斌全身上下冰冷透骨。他说:“郑队长,可一不可再二。”郑与斌尖叫起来:“鬼啊!!!”候起拽着郑与斌的头发,露出白渗渗的牙:“就算是部长的命令,你也已经占了我极大极大的便宜了。”宋唯在朦胧中,瞳孔无力地睁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黑影模糊的模样,而郑与斌之后的那句话,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你是侯起。”************唐小山拆解引爆器的最低时间纪录是2分30秒。地点是在云南原始森林瘴气丛中。这次只用了1分15秒。不是时间不够,而是他撑不住了。他中了弹,胸口的位置,在欺骗了白帝之后,被他一枪射穿胸壁。唐小山和宋唯和大年三十都是在医院度过的。病房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反正都没醒,唐局长倒也不纠结要不要包饺子了。饿得厉害了,就会醒了吧。老人这样想着,却总会恍然间想起儿子幼时的脸庞。他总怪自己不疼爱他,总怨他工作太忙,可是,只有唐富明知道,每一次工作结束,离开单位的第一瞬间,就是奔跑。他要跑回家,用最快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看那个孩子。去看自己的孩子。那个淘气的,即使每天都在跑着骂着,却仍旧是自己心头肉的孩子。被他声声埋怨的,说着的不爱他的话,都是狗屁。唐富明想等儿子起来,就啐他一脸。他觉得这大概会是下一分钟,可是医生却说,也许是一天,也许两天,也许一个月,也许极大幸运,是还活着,也许极大不幸,只是活着罢了。唐富明去庙里拜菩萨捐香油,拜完第二天宋唯就醒了,仿佛拜菩萨的是,宋唯的爹宋万里。地窖中的李女被救了出来,知道为自己拼了命的恩人是病床上地好少年,眼含秋波,带着父母就来磕头。生活中的黑色幽默比比皆是。唐富明把香炉砸了。宋唯哭笑不得。可是看到豆沙,再大的怨气也都服帖了。他住在西头的房,每天除了打针吃药,就一直待在东头,殷勤得像是探望病人的家属,而非一个受了伤失血过多的病号。豆沙给小山活动肌肉,他就给小山梳头发,一会儿中分,一会儿背头,又都不满意,之后撇嘴,像个摆弄娃娃的孩子,把小山略带自然卷的头发揉乱。他说:“起来吧,师兄。”我不气你了。再也不气你了。说着孩子话的少年,经历这些事,也终于长大,学会对世界温柔。冯琬本来是小山临行前安排给宋唯的,小山说他要宋唯活着,可是女人嘛,总是为爱冲昏头脑,做这件事的变成了第三指挥部的隐形成员X。或者,换做你们熟悉的名字,叫他侯起也可以。傅姥姥则是女儿死后就开始天天烧香拜佛,她鄙视女婿,这种临时抱佛脚,佛怎么会来,像她老人家就不一样了,年年天天请菩萨,赐小孙儿千岁。女儿去了,外孙如果再没了,我也不活了。老人家捶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谁吃贡品谁不心虚,谁吃贡品谁不嘴软。总是,佛生了慈悲。也或者,唐小山还没到,该死的时候。所以,正月初七的清晨,男人醒了。他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地看着四周,这场面,让唐富明觉得,好看得像一幅画。他转眼珠了。他转了。小山嗓音沙哑,口中呜呜啦啦想说什么,唐富明含泪捧着儿子练:“以后,你爱干啥干啥,抓啥坏蛋,留着爸爸干!!!”因为失血过多小脸煞白煞白的宋唯咧开了一抹虚弱的笑。护士大脚板跑过来,看到病人醒了,兴奋地嚎了一嗓子医生,小山条件反射地一哆嗦,宋唯狠狠地瞪了护士一眼,揉揉师兄的头:“呼噜呼噜毛,不怕。”小山鸡皮疙瘩都被他恶心起来了,发出虚弱的无声的“滚”。宋唯撇撇嘴,缩到床脚。“她……”小山过了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宋唯笑了:“你找豆沙啊?豆沙一直在呢,就没离开过你,我让她睡她不肯睡,我陪她熬夜又熬不过她。”唐富明帮儿子揉着腿,乐得像朵大菊花,不在意地回头:“诶,就是,豆沙呢,刚还在。”豆沙走了。在小山醒来的时候。等到宋唯赶回唐家,豆沙的东西已经清理一空,连把常用的菜刀都没留。盘了的新饺子馅儿愣是都包好了,煮过了,放在保温盒中留给三个单身汉。言倒是也留了,就是两个字:“吃吧。”能吃得下去叫见了鬼。宋唯脸都变了。但是窝囊地把饭盒带回医院,三人还是窝囊地吃了,一边吃,一边觉得美味,一边美味,一边很肯定地互相勉励着对方——为了大馅儿饺子,也一定要找回豆沙!他们也没有真的觉得会怎样。他们自动地忽略了很多东西。毕竟生活不能每天哭哭啼啼。总要为了明天充满希冀。小山吃着吃着问宋唯:“我没醒的时候,她都说了什么?”少年想了想,谨慎回答:“好像什么都说了,也好想什么都没说。都是些记不住的话,但是有一句还有点印象。”“什么话?”“她捏着我的脸,呆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她问我,连你也是假的么?”她后来就哭了,她问我,为什么大家喜欢假的。“你怎么回答她?”“我告诉她,真的不好听、不好看、也不体面。”最重要的是,真的大多,不留一点情面。撕的是用情至深的假面。**********李珣之前说自己找到凶手是一场乌龙,他只是抓住了一个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好市民勋章被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们敲锣打鼓送到他家中时,大家才发现,这个男人也消失了。一夜之间,整个威英帮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瓦解,荡然无存。至于郑与斌,似乎也得说说。他当时的思维很简单,就是杀了宋唯,再杀了凶手,然后自伤,伪造成凶手杀了宋唯,自己和凶手搏斗后杀了凶手的英雄形象。他想当英雄,做了梦都想。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真逗,不是吗?可惜突然蹦出的第三指挥部的龟儿子戳破他得意的大鼻子泡泡。郑与斌被吓疯了,在监狱一直嚷嚷自己见了鬼。宋唯出了一口恶气,那天在场的人都说是侯起还活着,可是,在郑与斌被抓、自己被送医院之后,侯起就消失了。然则,侯起的消失和威英帮的消失又不太一样。侯起是奉部长的命令隐匿,回部里面壁。威英帮是奉沙老大的命令迁移。威英帮开会地点的大锅子都被扛走了,这种吝啬是豆沙的风格。这帮小混混离开L市,大家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怀念起他们亦曾搀大爷过马路,背大妈去菜场,做好事露出八颗牙穿着黑红螃蟹装的傻样儿。好人谁都没见过,毕竟,再好的好人都有令人不满的时候,可是做坏人要求低,就是他们这个样儿。错不了。坏一点也是坏。坏一次也是坏。正月十五,鞭炮声响烟花灿烂的时候,大家都喜气洋洋。********至于唐小山,伤病好了之后,则又习惯性地复盘案件,去现场查验。阳光下的凶手家中过于洁净,他穿着鞋套踩在那里,长长叹了口气。桌几经过许多时日,依旧只有一层薄灰,显然主人每天打扫很卖力。他在清扫什么,是灰尘,还是犯罪的痕迹。没有人窗前有一张桌,桌旁是衣帽架,桌上一盒劣质毛尖,一根钢笔,一只老式带盖双喜搪瓷杯,这是五六十年代,有身份的干部才会有的办公配置。一张报纸,不知被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脆得仿佛一拍即散。戴着手套的手拾起来,小山看到了醒目的标题——“恶畜孽行!继父性侵幼女,不伦畸情竟被贼撞破!”日期系三十多年前,白敏敏在地狱中的时候。那个男人在想什么?他兴许是要告诫自己,兴许是要折磨自己,也兴许是在欣赏人生悲伤的底色。那些长发还在墙上,次第钉着,软趴趴的,安静而悲凉。一朵花被折断究竟需要多久,不知道有没有人曾想过。唐小山从来不是惜花人。跪地敲开地砖,偌大的地下室就到了眼前。长梯就在侧卧杂物之中,梯上有磨损痕迹,这梯子常被使用。小山顺着梯子而下,点燃了火柴。在这个阴冷的从没有光的地下室,终于暴露在这个警察面前时,所有的一切都被照亮。那些枯草上,即便是一个刚直不过的粗心的男人,也似乎看到了,这枯草上究竟是什么。那是一朵被折断的、枯萎的、绝望过的花儿啊。凶手姓崔,真名一个振字。小山去审讯他时,这老迈身躯中藏着的无尽的邪恶和力量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他在警察面前,不停地咳嗽着,柔弱、无助、可怜极了。他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说不准明天就死了。小山笑着说:“那就今天执行死刑。总会让你受到惩罚的,你放心。”老人脸色一变,恶毒地骂起小山,说他不通情理,不同情老人。小山淡淡看着窗外,亦很恶毒地问了回去:“所以,你是因为年轻才侵犯白老师的吗?”崔振被他说得一梗,竟呜呜哭了起来。他说不过小山。“如果你年迈到半截身子入土了,还忘不了白敏敏,不停地寻找她的替代品,那只能证明,你真的,用了世间最惨的手段,害了一个本来最信任你的孩子。她跟别的那些死了的女孩并不相同,你心知肚明,却依旧把那些女孩带走,仿佛这样就能成了拯救它、拯救被侵害少女的‘侠’……”小山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可是,还请不要抱着这样的幻想。别怀疑,我是想让你难受,对,我想让你余生都在难受中度过。”这句话,除了说给你,还要说给我听。满面皱纹的男人抬起耷拉的眼皮,愤怒而又害怕地看着他。“我告诉你她和她们有什么不同。这不同就是,你是她的爸爸。”小山夜间写结案陈词时,觉得疲惫,转了转手腕,却突然停顿。他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突然有一种预感。豆沙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啊。他也曾,亲手折断过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