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眼下有几十人围聚在义庄门口,但面对如此诡异的红墙和红门,秦蓁依然感到脊背发凉。她的视线,一寸寸扫过门板上被劈砍得斑驳却明显透出九成新的红漆,突然定格在门内透出的那抹亮光上。那亮光并非院中篝火和火把,而是,放置十三具棺材的殓房内的羊角灯。蓦地想到了什么,秦蓁推开门就往院子里跑。李烨和白莽等人紧随其后。待跑到殓房门口,白莽等人自觉止步,李烨却直直追了进去。只见,秦蓁正手举羊角灯伏在墙面上,用手里的匕首,一点点抠刮墙皮。李烨登时得到启发,一声令下,众人立即分做五组,开始分头整理南侧这五间殓房。这一忙,便忙到了翌日晌午。因着有了目标和动力,大伙儿干的热火朝天,且收效显著,那些曾经被“废墟”掩盖住的真相,终于一点点被披露出来。正巧丹阳县丞亲自来押送粮草补给,看见这五间殓房的情形,精神大振。“李大人?”县丞的声音,激动得几乎拐调:“这……这五间殓房,可是曾被人翻新修缮过,然后,又被故意做旧了?”“然!”李烨点点头:“县丞大人眼力不凡,本官佩服。不过准确说,是五间都曾被翻新成了婚房,却只有那四间被刻意做旧,甚至损毁,唯独留下了其中一间,保存完好。”“这是凶手做的吗?”“应该是。”“他(她)为何这么做?”“呵!”李烨轻笑,却将视线投向秦蓁:“秦衙役,你如何看?”又来了!秦蓁不由在心里翻个大白眼。都快要养成习惯了,但凡李烨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由她代嘴。搞得仿佛只有他知道说话累、嗓子痛,而她半点感觉不到辛苦似的。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李烨这还不止是大她一级,随便动动小手指,都够她喝一壶。认命地叹了口气,她冲县丞拱手行礼:“大人请随我来。”待走到那间完好的殓房门口,方道:“是这样的县丞大人,李大人推测,张尚书那晚遇到鬼抢亲了。”“啊?”县丞听得瞠目结舌。白莽和白威,均辛苦地呲了呲牙。便是李烨,亦是眼皮子狂跳,险些破功。这丫头真真胆大包天,当着他的面儿都敢说瞎话让他背黑锅。好在本案牵扯颇广,圣上态度暧昧,一个不小心,便会株连九族,似秦蓁这般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未必不是好事。秦蓁打定主意不可给义父和他们兄妹三人招惹麻烦,故而冲李烨谄媚地笑笑,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既然是鬼抢亲,当然得有婚房,而这南侧的五间殓房,便是那鬼脸婆婆为鬼新娘和张尚书设置的婚房。”“此言差矣!”同来的杜主簿突然道:“秦衙役,本官不敢苟同你的话。既然你说张尚书遇到的是鬼抢亲,那鬼为何不将义庄所有殓房都翻新,非要翻新南侧这一排?”白莽等人心中皆是一突,不由自主便为秦蓁捏了把汗。唯有李烨,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望向秦蓁的瞳眸中,透着股似笑非笑,仿佛如此简单的作梗,丝毫难不住秦蓁,又似在幸灾乐祸,坐等秦蓁出糗。秦蓁听完杜主簿的话,却未表现出惊慌,还一脸不屑:“当然是因为南侧这一排正对着大门呀。杜主簿,您大半夜回家,推开院门,第一眼也是去看正对着大门的主屋,而不会东张西望,去看妾室的侧屋吧?除非您特别偏爱哪一房小妾,生怕被夫人发现,才会深夜归家时,鬼鬼祟祟先看侧屋,您说我说的对也不对?”“嘿!当真绝了。”秦蓁话音才落,县丞便拍手笑起来:“秦衙役,你是杜主簿肚子里的蛔虫吗?怎地说的如此准?杜主簿可不就是我丹阳县衙,最惧内的一位。”杜主簿昨日运柴有功,后来又主动带人去寻李烨一行,不但得到李烨和顾爽的赞扬,还引起常州刺史刮目相看。他这辈子都没被如此多的大人物正视过,心道鸿运降临,从此后必定官运亨通,故,今日特意想要露把脸。未料,才开口便遇上秦蓁这等不通人情世故的,当下又羞又急,直把自己憋了个大红脸,再不敢插言。秦蓁与杜主簿无冤无仇,平白不想结了这个冤家。但见杜主簿一脸羞愧,又呵呵道:“杜主簿的眼光老而弥辣,实在不是普通人等能够比肩。其实,鬼脸婆婆将鬼抢亲的新房设定在南侧,不仅仅因为视野开阔,一开门就能看见,更是因为,这个方位,乃阴宅风水中最佳的养尸之地。”杜主簿没料到秦蓁刚讥讽完自己,又会帮自己说话,正感慨万分,突听秦蓁说出“养尸之地”,竟如醍醐灌顶,想也没想便接口道:“是坐北朝南,大凶大凶!”“没错!”秦蓁朝他拱拱手:“按道理说,阳宅坐南朝北主大吉,阴宅坐北朝南亦主大吉。可这义庄修建在地面上,乃为摆渡所用,顶多算得上半阴半阳,既是半阴半阳,当安静养尸,化阳气为阴,风水才会旺盛,然鬼脸婆婆偏偏将它布置成热热闹闹的贺喜婚房,岂不是大凶?”勾勾唇角,秦蓁笑道:“坊间有传,大凶之地,死人与死人配冥婚,易发生诈尸。而活人与死人配冥婚,自然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譬如鬼新娘和鬼脸婆婆的真实死状。”这话说得太直白,殓房内的每个人脑子里,都不由自主便开始对比五间殓房的情形。秦蓁知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作用,索性领着他们进去,指着地面道:“诸位大人请看,这是我们昨夜挪开棺材后,地面上显露出来的痕迹,不难瞧出,这些地方曾经摆放过床榻、衣橱、桌椅等摆设,可谓一应俱全,毫无疑问,此乃新娘和新郎的洞房。”“再看这里。”她又指指头顶房梁:“这个位置,乃是鬼脸婆婆昨晚藏身过的地方,李大人昨夜已亲自上去查证过,那上面不但有鬼新娘蹲守的痕迹,还残留着半截黑色绳套。那绳套究竟是不是昨夜我独留时,将鬼新娘拉上去的那根,我不确定。但值得商榷的是,绳套下方的这里,却刚好是新娘与新郎共饮合卺酒的位置。换句话说,出事那晚,很有可能鬼新娘就坐在这里等待张尚书入洞房,脖子上,还吊着根自缢用的绳套。”试想,一个大活人,深更半夜受了鬼打墙的引诱,误入深山义庄,却以为这红瓦红墙的大宅子乃是一富户人家,进门后便直直朝着有灯光、正对门的南侧主屋而来,还没来得及代入新郎官的喜悦,便陡然发现,要与自己洞房的新娘子,乃是具悬挂在房梁上的吊死鬼,他当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县丞被这种代入吓得连连后退,暗道难怪大风大浪经历过的张尚书,会被吓成疯子,倘若换做他,直接被吓死了吧?杜主簿却壮着胆子上前,用火把往上照了照,看清楚后,激动地嚷道:“真的有,县丞大人,这上面的确有根黑色绳套,像是仓促间随手斩断的,许是殓房内光线不足,房梁上还有两道刀剑砍劈的痕迹呢!”县丞本就经常在县衙断案,方才惧怕乃是因为秦蓁描述得太过诡谲,此时听杜主簿这般说,忍不住上前仰首跟杜主簿一块看,看清后,亦是连连称奇。“既然两位大人没有异议,我们就去下一间吧!”秦蓁提议。所谓的下一间,被清理之后,已然成了露天破屋。但值得庆幸的是,将坍塌的屋顶废墟清理掉,下面居然保留着一张被砸断腿的八仙桌,而那歪歪斜斜的八仙桌碎片中,半掩着一只破烂不堪的木盆,盆里不知装过什么,黑乎乎的,早已干涸凝固,却依然瞧着十分恶心。而在木盆边,还丢弃着颗圆滚滚的骷髅头,里面依然有虫蛇鼠蚂进进出出忙碌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