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风波

侦探田抽收到一个来自陌生女子的求助,在探访这位女子的时候,却发现她被绑架。本以为这只是一起单纯的绑架案件,却发现这是一个利用区块链技术的犯罪交易。这暗不见天日的区块链里充满了闻所未闻的案件……推理!复仇!罪恶!窥探这个世界最隐秘的黑暗角落,凝视网络时代深不可测的犯罪深渊。

第1章 替罪羊
序章:两次立功
“您好,北京市110指挥中心。”
“110啊,我不想活了。”
1.
“你真的不吃点?”
阉林看了一眼田抽,懒散地摇摇头。作为一名自己开店的创业者,阉林早已习惯了每天睡到中午。现在是早上七点,阉林两只眼睛被眼屎糊得睁不开,根本没有闲心吃早饭。
田抽见阉林没有进食的雅兴,便自顾自吃了起来。他左手拿着麦当劳的猪柳蛋堡,右手托着肯德基的皮蛋瘦肉粥,开口说道:“吃个早饭真费劲,为什么这两家不能互相学习借鉴一下呢?”
阉林尊重两家餐厅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不会像田抽一样陷入是“麦当劳应该卖粥”还是“肯德基应该卖猪柳蛋”的思考。此时此刻对于阉林来说,只要田抽不要就这个无聊的问题麻烦自己就好,因此只是点点头敷衍了一下。
坐在快餐店坚硬的塑料椅上,困意重新占据阉林的大脑,险些仰在凳子上睡过去。等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置身于自家的床上并猛然再次睁眼时,发现田抽正在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作为多年的好友,阉林知道,田抽正在通过纷乱的现象,大胆揣测自己的本质。
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田抽此时正在“推理”着阉林。
“你……”
“你别说话!”(好的,及时拦住了),阉林不悦道,“大早上的把我叫起来,就是在这儿看你吃饭?”
“当然不是啦,”田抽用纸巾擦擦手,从兜里掏出手机,“你看看这个。”
阉林拿过手机,念道:“北京市公安局提醒您,年关将至,入室及公共场所盗窃案件频发,请您注意保管好……”
“不是这个骚扰短信,后面那条。”
阉林本想掰扯一下公安局发的短信算不算骚扰短信这个问题,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直接打开了后面那条信息,发现内容留的是一个地址,来自一个未保存的普通手机号码。
“这是什么?”
“客户发给我的。”
“客户?”阉林诧异道,“你连工作都没有,哪来的什么客户?”
“我怎么就没有工作了?”田抽反问道。
过了几秒阉林才想起来,田抽应该指的是他自己刚刚成立的所谓的侦探事务所。
“这个女子昨天给我打来电话,说在电线杆上看了我贴的小广告。她感觉最近自己被人跟踪了,似乎是要对她图谋不轨。当然了,我并没有太当回事。这女子说话神神叨叨,怕是喝多了,并且身处一个喧闹的环境周围,大概是工体三里屯附近。夜店妹,独居,酗酒,总之可以判断她脑子不太正常。”
“不用这么麻烦,她能从电线杆的小广告上找到你,靠这一点就够了。”
田抽不理会阉林的揶揄,继续说道:“不过今天一早,我又收到这条短信,地址都主动发给我了,还是去看看吧。毕竟开市大吉嘛,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第一笔生意。”
阉林问:“那这关我什么事?”
田抽站起身拿起大衣,说道:“但凡优秀的侦探,身边总有一个得力伙伴,比如华生之于福尔摩斯,石冈和己之于御手洗洁,我自然也不能例外,思来想去,觉得你比较合适。”
“我哪里合适了?”
“你有车。”
2.
车还没开到地方,阉林就已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里不算繁华,周边大多都是老楼,在马路两侧孤零零地立着。按理说,周末早上这条路应该非常通畅才是,然而他们现在却在离目的地一两公里的地方就被堵在车流里龟速前行。
阉林无聊地打开车内收音机,女主持人开始播报新闻。
“原××市××局局长司徒××涉嫌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滥用职权一案今日将一审开庭。根据记者在检察机关的了解,此人多年以来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金额达到五千余万元,另有其他多项违法犯罪行为。检察机关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打老虎’的工作还将持续开展,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无禁区、全覆盖、零容忍的……”
田抽切到其他频道,音箱里响起流行歌曲。
阉林开口道:“你怎么不关心国家大事呢?”
“听了难受,这么多钱也不说分我一点。”田抽答道。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出现几个警察,正指挥车辆往回掉头。
阉林的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真出了什么事了?话说回来,一个大姑娘,要是被歹人盯上了,入室抢劫啊杀人强奸之类的,也都算可以忍受,最多是劫财后劫色,先奸后杀,但是不管这哪一件拿出来,也都应该归属于入室犯罪吧,怎么也不至于净街才对,总不可能在马路上表演行凶吧?
田抽没有说话,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这时车已经开到警察跟前,阉林摇下车窗,西北风飕飕钻进来,跟车内的空调暖风形成强烈的对流,他似乎听见田抽放了个屁。
“警察同志,前头这是怎么了?”
“前面有个要跳楼自杀的,这条路太窄,为了救援所以封路了,你们掉头绕道吧。”警察说着皱了皱眉,问道,“你这车里什么味儿,这么臭?”
阉林无言以对,转头去用责备的目光瞪了一眼田抽,心想你把人警察同志熏坏了可怎么办。不料这一回头不要紧,田抽这孙子听了警察的话,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车门向前猛跑了出去,连车门都没关,现在好了,搞得两头进风。
阉林一人在驾驶席上茫然,忽然感觉自己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警察看愣了,半晌说道:“你看,你这哥们儿也受不了了吧。”
阉林谢过了警察的提示,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下,把车调头停在路边,往前面现场跑去。大约跑了不到一公里,恰好在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终于到了现场。
只见路边一座七八层高的居民楼楼顶,有个人影贴边坐在楼沿,下面已经围上了隔离带,大充气垫已经铺好,周围拉着隔离带,警车消防车严阵以待,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们给楼围了一个密不透风。
阉林观察四周,没法确定这栋楼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上面要跳楼的那位,明显是个男的,可田抽说的委托人是个女的,应该是个误会吧。
那大哥在上面坐着,还不怎么老实,一边喊着“没学历没事业没钱没女人没脸回家过年”之类的话,一边还四下看来看去,时不时回头喊一句“你们别过来”。
不过现在阉林没有心思管他,先找到田抽要紧。
在人群里挤了半天,阉林终于发现了田抽的踪影,不知道这位仁兄从哪弄来副望远镜,正仰头观察。
阉林赶忙凑上去,问道:“你这望远镜哪弄来的?”
这时田抽身旁边探出个小伙子,答道:“是我的。”
阉林看他面生,对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工装迷彩裤,专业冲锋衣,国家地理专业摄像包,百分之百的户外爱好者。另外他眼眶和额头的微小肤色差,可以推断是长期使用望远镜观察的结果。结合今天的天气以及地理位置,必定是去十三陵观鸟的爱好者无疑。”田抽自顾自地说着,“因此他身上一定有专业望远镜。”
“事实上,”还没等阉林对田抽的推理回报以点评,那哥们开口道,“他是从我手里把望远镜抢走的。”
阉林点了点头,深深为此人的高素质所折服,本想替田抽对他说声抱歉,却听田抽“嗯?”了一声,把望远镜放了下来,扭过头去看了看马路对面的楼,然后举起望远镜两头来回看。
阉林摸不着头脑,旁边那哥们儿也不知所措。就在此时,楼顶上传来喊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循声一看正是那轻生男子喊出来的,大家以为要跳了,也整齐划一地发出惊呼,遥遥对应,蔚为壮观。谁知道天不遂人愿,那人喊完后,身形稍稍一晃,似乎受到惊吓一般,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并没有纵身一跃的意思,下面的人群中又响起一片叹息。
于是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大意是说,刚才稍微刮点风,就给他吓得直叫唤,又谈什么跳楼呢?估计是没戏了,散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群众的呼声,田抽也放下望远镜,把它静静地塞回那哥们儿手里,皱眉头不语。
阉林刚要问一句什么情况,谁知田抽跟上了弦一样,抽出身往人群不太密集的一处所在挤过去。阉林只好对观鸟小哥苦笑着点点头,算是道歉。
小哥说道:“有病得抓紧治啊。”
“是是。”
阉林转身,见田抽走到三两个六七十岁大妈身旁,和气地问道:“大妈,这人因为什么要跳楼?”
“嗨,不就是那点事么。现在年轻人太冲动,有点不顺心就想不开,现在的孩子啊,完了!”
说完这话,旁边几位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那是谁报的警啊?”
“他自己报的啊,”大妈回答,“一开始这人就在房顶上坐着,后来见围了不少人,我眼睁睁看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哭着喊着跟人110说要跳楼。”
田抽听完点点头,与大妈道别,直奔马路对面而去。阉林一头雾水地跟上去,边走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几个大妈清楚的?”
“从她颧骨皮肤的皴红程度、跺脚频率,还有脚下瓜子皮数量来看,这几位在这儿站了起码一小时了。”
这几位大妈真他妈是条汉子!阉林不禁回头,瞻仰了一下她们的仪容仪表。在看热闹这件事上,大妈们表现出来的毅力和决心,令人不得不暗挑大拇哥。
3.
阉林随田抽穿过已经被封闭的马路,扭身走进了马路边一栋住宅板楼的四号楼门,阉林进去时瞟了一眼楼牌号和楼门号,发现就是之前短信里看到的地址。
也许是朝向问题,从门外往里走,门洞里黑黢黢的,完全没有光亮,周围弥漫着一丝诡异的氛围。
阉林打了个哆嗦,刚要往里走,突然听到一声大喊:“要有光!”
于是便有了光。
所以说声控灯这种东西,是为了满足人的上帝欲设计的?但不管怎样,田抽这种行为也过于渎神了,阉林不禁在胸前画个十字,暗道我主耶和华慈悲为怀。
随着咚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二人在五楼停下,短信内的那个地址还挺好记的,五楼501号。
这个板楼设计比较大众化,楼门同一层只有左右两户,从道理讲肯定是501和502了。
“开门哪!开门哪!我知道你在家!”
阉林才刚站稳,气还没喘匀,田抽突然咣咣咣敲起房门,吓了阉林一大跳,赶忙上前拍了拍田抽的后背说:“不是,你稍微轻点……”
“开门哪!开门哪!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田抽的呼喊间不容发,不只阉林的声音被完全覆盖,这个分贝数大概能把整个楼所有楼层的感应灯都喊亮了。
“再不出来我叫警察了,看你个小丫挺的不还钱能躲到什么时候!”
怎么变讨债了?这情节发展越发出乎阉林的预料,搞不清田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隔壁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男人探出身来。
“吵什么吵啊,大早晨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哎呀大哥,太好了。”田抽做出一副见到上帝的表情,似乎是忘了刚才是谁一直在扮演上帝,“劳驾问问,您这邻居在不在家。丫欠我两万一直不还,打听好几天,才知道他流窜到这了。您说说,这都快过年了,我们全家老小指着这钱买年货呢,换成您您能不急么?”
“他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我也有一阵没见这人了,闹不好已经跑路了。我劝你也别折腾了,就算把警察叫来,也就是一个空屋子,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那人开始劝解起田抽来,语气却显得格外冷淡。
“哎呀,我的命可真苦啊……”田抽作痛苦万分状,双手扒着防盗门把手,使劲摇了好几下。
阉林看看田抽,又看看门缝里那大哥。大哥冲阉林使个眼色,意思让他管管田抽。阉林也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尴尬,外头的热闹还没完事,别这边又热闹起来,再把那几位大妈给累着,站一上午,怪不容易的。
于是阉林上前拉拉田抽,说道:“大哥说的是啊,既然家里没人,你在这儿闹也没用,咱们还是听大哥的,先回去吧。”
田抽眼睛在阉林和大哥之间游离了一下,最后回头注视了一会儿紧闭的这扇门,狠狠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得了,算我倒霉,对不住啊大哥。”
说罢,田抽抢先一步下楼,阉林跟大哥作了个揖,追了下去。
出了楼门,田抽沿着墙根走,到拐角处一闪身没影了。阉林赶忙追上,不料被一只胳膊拦住。阉林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田抽。
不等阉林发怒,田抽把他拉到一边,二人贴着墙根一动不动。田抽一脸严肃,沉默不语,阉林不禁开口道:“我说大哥啊,您到底划的到底是哪套拳?地址上写着501么,你那玩命敲502是什么路线?还有501那房主,你不说委托人是个女的么?您是不是让人给耍了?”
正说着,马路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哗然。二人循声望去,见楼顶上要跳楼的男人突然不见了,几个人头从护栏后面冒出来,再往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估计是楼顶上的警察看到那人离开屋顶边缘,一拥而上先给拿下,以免他又反悔吧。
下面看热闹的人见状,呜呜嚷嚷地散了,唯有几个大妈站着不动,怕是还没尽兴,大概是想等着看警察把人带下来,反正都是面露不悦,应该是没看过瘾,脑海中设想的大戏没有演成。
阉林回头看田抽,见他依旧盯着楼门口,对跳楼的事毫无兴趣。
想到刚才他跟窜天猴似的从车里跳出去看跳楼,连车门都不关,阉林就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大哥您倒是给句话啊?”
“别吵,”田抽压低声音,怕被人听到一般,“要来了。”
阉林觉得药确实该来了,不然会耽误田抽治疗,同时跟着田抽把头探出拐角暗中观察。不一会儿,门洞里走出一个男人,背着大书包,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一溜小跑溜走了。
看那人已走远,田抽一蹿而上。阉林抱怨了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只得赶紧跟上,随田抽进楼。
这回田抽没扮演上帝,反而是蹑手蹑脚地,生怕这个世界有了光一般地来到五层。阉林十分纳闷,从早上开始,他就不明白田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找不到机会问,光顾着跑来跑去了。
又来到502号门前,田抽看了看门把手,又看看地面,露出了诡异的欣慰笑容。
“怎么回……”
阉林刚要开口,田抽做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地面。阉林俯身一看,地上有一个小白片,看样子应该是从餐巾纸上撕下的纸屑。
田抽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上面明晃晃还印着一个大大的M,边上有一小块缺失。阉林摸不着头脑,田抽也不容他细问,拉着他走到楼下。
这时马路对面的警车消防车已经开走,纷乱的局面归于平静,道路也恢复畅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餐巾纸又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临走前,最后拉门把手的时候,在兜里撕了一点纸巾塞在门把手缝隙里,现在它掉地上了,说明有人开过门。”
“你意思是刚才屋里有人?”阉林问,“还真有人欠你钱?”
“欠我钱?我也得借啊。”田抽一脸无奈地回答。
“那能是谁?”阉林刚问完,突然回过味来,说,“刚才出门那男的?他是谁啊,也不是501那大哥呀。”
“他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干什么的,我心里倒是有数。”田抽笑答道,“你还记得早上我手机里的短信吗?”
“那不是对门大哥的地址么。”
“不是那个,第一个。”
“第一个……”阉林想起那个“骚扰短信”,恍然大悟道,“那人是小偷?”
4.
“502的房主不在家,里面那个是小偷,而且他还有同伙。”田抽掏出一根金桥点燃,猛嘬一口,继续说道,“就是那个跳楼的。”
“跟跳楼有什么关系?”阉林问。
“根据大妈的说法,那人是自己爬到楼顶自己报警的,你说一个真打算自杀的人为什么要报警,还打不打算成功了,这不是成心扰乱公众治安么?”田抽边抽边说,“而且我用望远镜看到,这个男的眼睛一直也没有向楼下看过,却一直往对面楼瞟,这不符合一个赴死之人的心态,所以他只是通过跳楼吸引人的注意力,对面他的同伙正在盗窃,互相打暗号沟通,正好被我用望远镜看见了。而从那人最后的目光落脚点来看,正是四门的五楼。五楼一共有两家住户,其中501那家窗帘一直拉着,什么都看不到,而502则是一览无余的。既然他们能把阵势搞这么大,目标显然不止一家,怕是已经扫荡过很多家。我怕他们转移,才急着去502堵门。现在看样子,他们是害怕收手了。”
田抽的分析,阉林初听起来感觉不可思议,但细想一下,又合情合理,越说越像真事一般。想到这时小偷已经逃之夭夭,阉林赶紧说道:“那你还在这儿扯什么闲天呢?还不赶紧追小偷去?”
“慌什么,”田抽悠悠答道,“他跑了,他同伙跑得了么?跳楼自杀未遂属于扰乱公共治安,起码拘留五天。到时候跟警察一说,还愁审不出来,你以为警察审犯人是好玩的?”
“不是,”阉林更困惑了,“那咱们还在这站着干吗?赶紧去派出所说明情况呀。”
“你怎么还没明白呢,我都说了,五天以内那人跑不了。”
“那咱们在这儿也没什么可干的啊?”
“有的是可干的。那人跑不了,有个人可是说跑就跑了。”田抽说完,从兜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110吗,××路3号楼4门501室里有情况,请派人来看一下,我就在楼门口守着,千万要尽快派人来。”
5.
之间那“门缝大哥”,被警察从楼门押出来。尽管头被押着,他还是用余光看到了二人。
田抽招招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警车响着警笛驶上马路,围观群众渐渐散去。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哟,小伙子,又是你们俩,也跑这儿看热闹来了?”
阉林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那几位大妈。阉林心里纳闷,也没见她们挎包拎袋,究竟是哪来的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瓜子的?
田抽没搭理大妈,阉林为了避免尴尬,只好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她们看二人不爱聊,也就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用兼备着小声嘀咕的语气和毫不避人的音量说道:“年纪轻轻的,正经事不干,四处看热闹,现在的孩子啊,真的是完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女警带着一个女人从楼里走出来。阉林这时才恍然大悟,这位应该就是向田抽打电话求助的夜店妹了吧。
此时她没化妆,脸色十分憔悴,实在很难想象她在夜店叱咤全场的样子。
警察让二人随警车到分局了解情况做笔录,阉林说他的车就停在附近,可以自己开过去。警察看过二人的身份证,留下了联系方式,便握握手说一会儿见。
行车的过程中,阉林问道:“你怎么就能断定,那姑娘是被大哥绑架的呢,毕竟你只接了一个电话和一条短信。如果那大哥就是房主本人,你要怎么收场?”
“你还记得跳楼那哥们儿中间突然喊了一声么,当时大家以为是那人出了什么事,但是就我观察所得,他本人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所以不是因为害怕坠楼,而是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他喊完后,我特意回头去看,502没有异样,反倒是501紧闭的窗帘有摆动。由此我推断,他在观察502时,无意间发现了501的内情。大概是那绑匪把姑娘绑在了卧室,结果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女性用什么方式挣脱了约束,打开了窗帘企图呼救,但是瞬间即被绑匪发现并拉了回来,这个画面恰好被紧盯着隔壁窗户的小偷帮手看在眼里,所以他才喊了一句。不过他也心虚,毕竟自己同伙就在隔壁,如果这时候呼救,他朋友可能也跑不掉了,因此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本来我也是推测,所以才到502门口大喊大叫,威胁说要报警。501绑匪当然怕警察来,才被我引蛇出洞。而且,如果他真是房主,自然清楚自己邻居是什么人。但实际上,他只是就着我的话顺坡下驴。502门前的脚垫不怎么干净,有不少泥土附着,但是痕迹不新也不潮湿。这说明两点,一是小偷很专业,在鞋底下了功夫;另一点就是502一直有人出入,不可能是许久都未曾露面的老赖住所。”
“原来是这样,”阉林听完说道,“不过这绑架和盗窃门挨着门,也太巧了。”
“唉,谁说不是呢。”田抽叹口气,“要是肯德基和麦当劳也很巧的离这么近就好了。”
阉林懒得理他,许久,田抽说道:“你这病需要治,不能觉得没事。”
阉林听了一愣,心说我还没说你有病呢,你倒反咬一口,回道:“我有什么病?”
“你睡了一整宿,早上不饿,这是消化不良,坐在椅子上来回换姿势,这是臀部不健。上午我在车里放了个屁,俗语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所以熏到警察的是你的口臭。综合以上几点,你怕是长痔疮了。”
“我去你大爷的。”
第一节:开张营业
“哎呀不对,这俩人可别是跑了吧。”
1.
来到公安分局,天已晌午。
“是这儿么?”阉林站在门口,问田抽道。
田抽往里看看,答道:“没错了,你看那辆车。刚才送那女的过来的就是它。”
院里停了一排公安涂装新款北汽绅宝D50,不光长得一模一样,停靠间距也几乎等宽,要不是上面的警灯,还以为4S店在搞卖车活动,就差一排红丝绸了。
“你记人家车牌子了?”阉林问。
田抽点头道,“也不是特意记的,刚才多看两眼,下意识地就记下了。怎么说呢,职业素养吧。”
还职业素养,要不要脸啊!不过阉林没工夫跟他较劲,由于一上午都在乱跑,阉林此时饿得半死。下车之后他发现路边有卖馅饼的小门脸,顺手买了俩,咬了一口发现是韭菜鸡蛋馅的。
“刚得罪完交警还不罢休,现在又来祸害公安干警了啊。”田抽掩鼻道。
阉林本想反驳他压根就没有口臭,更别提什么痔疮。只是饼在嘴里不得不嚼,只好作罢。
进屋后,二人表明来意,在大厅等了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便衣警察,看到他们似乎松了一口气,把他们领到楼上房间里。
房间里已有两个便衣警察等候,见二人进门,也是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
看到他们这副样子,田抽倒笑了。
“你乐什么?”阉林小声问道。
“这你还看不出来?咱俩被当成嫌疑人了。”
阉林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若非是凭借田抽那点——当然,这里的用词有待商榷——推理能耐,一般人怎么可能在毫不确定的情况下报警呢?总觉得要么是同伙反目,要么就是有其他阴谋。怪不得此时分局刑警们个个如释重负,在他们眼中,他和田抽两个人,就是险些被放虎归山的凶嫌。
阉林后悔刚才在车里没有跟田抽串供,万一说出什么令人怀疑的话,难道真要蹲两天看守所?
“这位同志,请你跟我来吧。”阉林正在思考这大冬天的看守所的被子如果太薄要怎么办的时候,屋里的一位便衣开口了,指了指阉林。田抽的话言犹在耳:“你以为警察审犯人是好玩的?”
从现在局面看,一定非常不好玩。
在警察压迫性的目光下,阉林不由自主迈开步子跟了过去。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田抽,发现他压根没往自己这边瞧。
要是今天能平安地走出这栋楼,今后睡觉一定要把手机关上,阉林心中暗暗立誓。
2.
“所以说,发现受害人被绑架,你们完全是猜咯?”刑警同志用“猜”字形容田抽的“推理”,并在结尾加个“咯”以表示不屑。阉林不知道话该怎么接,再说,这事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司机。
于是阉林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
刑警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拿过笔录单子交给阉林,说道:“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下面签字。”
阉林接过笔录,准备拿过来的时候发现对方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的目光沿着那只略显粗糙的手往上看去,最终定格在对方的脸上。
阉林抬头,见刑警脸上写满怀疑,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助感。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离“坏人”这个身份是如此之近。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房间里的田抽,愿他能拿出令警方信服的说法。当然,阉林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阉林把自己的名字缓缓签下。
“严林,”警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把你的电话、住址还有工作地址在这儿登记一下。”
3.
从分局走出来时,阉林惊魂未定,为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窃喜。
然而与其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田抽,他大步往车子走去,看着手机一言不发。刷朋友圈也得有时有晌啊!阉林跟在田抽身后,心中暗骂。
阉林一路紧随田抽,谁知没走几步,田抽突然停下,阉林以为他又想起什么歪的斜的,走上前一看,才发现他被一女的拦住了。
这不是被绑架的那姑娘吗?阉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现在她不怎么狼狈了,仔细看看其实长相还算可以。
“就是你吧。”那姑娘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然而田抽并没有答话。
“不错呀,私家侦探,有点功底。”姑娘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田抽,可田抽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对她视而不见。
姑娘觉得不对劲,扭脸见到阉林,问道:“难不成是你?”
“不,是他。”阉林答道。我是司机。后半句话阉林憋在嘴里没说,先把自己择干净。
“他是聋哑人?不对啊,我们还通过电话呢,难不成电话是你接的?”
拿我按导盲犬看待啊!阉林心中暗骂,连连摇头道:“不,也是他。”
“这倒怪了。”姑娘又打量了一番田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请问您有何指教?”
田抽忽然开口了,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姑娘回过神来,略显傲气地问道:“我说大侦探,你不是不接我的单子吗?怎么又跑来我家了?”
“我去观鸟,路过。”
姑娘转头来看阉林,阉林心说就算是明摆着找借口也应该稍微负点责任吧,他回忆了一下围观群众里那位望远镜大哥,再看看田抽,怎么也不像个观鸟爱好者,毕竟他并没有传说中的“眼眶上部和额头明显的肤色差”,因此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算了,还是开门见山吧,”姑娘说道,“既然你来了,就是接受委托,咱能不能把合同签了?”
“难不成你还要继续委托我?”田抽说道。
“是啊!”姑娘突然间激动起来,“难道你不觉得我现在处境很危险吗?我刚从绑架犯手里逃出来,还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危险等着我。作为一名肩负爱与正义、光荣与梦想、使命与召唤、命令与征服……”
就在阉林觉得她马上就要说出“龙与地下城”时,她结束了自己的排比:“……的侦探,你忍心看到这一幕发生吗?”
见田抽没有反应,姑娘上前半步,看着田抽的眼睛,说道:“签合同吧!我聘你做我的安全顾问,期限三个月,这段时间内负责保障我的人身安全,待遇按你广告上的数翻倍,如何?”
就在阉林认为田抽即将话也不说地转身离开时,他听到此人的口中悠悠传来两个字:“成交。”
“痛快!认识一下,我叫周可。”
姑娘伸出右手,阉林见她手腕内侧有一只小猫文身,呈白、黄、棕三色。从学术上讲,毛色为三色的一定是母猫。
“田秦。”
阉林决定不自报家门,默默看着周可离开。
回到车上,阉林握着方向盘,诸多未解问题萦绕在脑海,但是其中有一个最为急迫,于是他转过头问田抽:“去哪?”
田抽没有回答,点亮手机屏幕,拿给阉林看: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万柳派出所,导航路径已经规划完毕,预计通行时间26分钟。
“什么意思?”
“你要不要回去分局那个小屋里一趟?”田抽反问。
“我好不容易出来,为什么要回去?”阉林问道。
“我怀疑你把脑子落在那儿了。”
阉林刚要发怒,却想起早上的事,才明白还有两个小偷等着他们去收服,连忙把车开出了停车位。
“没丢就好,不能翻来覆去地熏警察同志了。”田抽点点头,晃晃手机说道,“需要么?”
阉林也点了点头。
手机传来机械的女性声音:“开始导航。”
4.
车子在派出所附近停好,阉林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小卖部买了一条口香糖。
派出所内与公安分局截然不同,一来门脸小些,二来满是各种闲杂人等。十来平米的接待厅乱哄哄的,接待台的民警正跟一名男性费力地解释着什么。另外一名则在接电话,他面前站着四五个人,身上都挂着彩。
阉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田抽则像个木头人一般笔直地站着,丝毫没有找人询问的意思。
阉林和田抽对视了一下,田抽努努嘴,意思是这种小事他怎么可能去干,不然要你阉林干什么?难不成真只是个司机作用?
希望摆脱司机称谓的阉林振作起来,此时他正好看到一名民警,拿着资料从屋里走出,于是赶紧上前询问。
“跳楼自杀?”民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头去问一直打电话的那名民警,“刚才有送来过跳楼自杀的人么?”
接待民警忙着打电话,没有回答。
民警挠挠头,问道:“您二位是他家人?”
“不是,怎么说呢……”阉林绞尽脑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事情,结果话没说完,那位民警竟然走开了,回头说:“你问那个打电话的。”
我可不想蹭一身血啊,阉林心里想着,但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田抽没有挪动身体,像个局外人一般,默默注视着大厅内芸芸众生。
过了一小会儿,阉林走回田抽身边,还不等他开口,田抽先发话道:“是那个穿蓝色篮球鞋的吧?”
“说什么呢?”阉林听得云里雾里,转头顺田抽视线看过去,在那几个身上挂彩的人之间,有个人穿一双蓝色的篮球鞋。一双复刻的蓝喷,市面价大约一千八,一般穿这种鞋出来逛悠的,不是高中生就是烧包。
“是他先动的手。”田抽说道。
“你说什么呢,我连这几个人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田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在他们中间站半天,都干什么了?”
“我能干什么?我不是在问小偷吗?难不成还要百忙之中关心一下他们?”
田抽摇摇头,说道:“算了,说正事,小偷呢?”
“走了。”
“走了?”田抽露出惊讶的表情。
难以置信的表情让阉林竟然有一丝暗爽,啊哈,今天终于有一件事不在你预料之中了。
“嗯,警察说虽然按理说应该行政拘留,但毕竟年关将至,派出所事多,对这种一时看不开的失足青年,就得饶人处且饶人,批评教育一番后还是把他给放了。”
“现在派出所民警都这么好糊弄?”田抽依旧无法理解。
“你也不能这么说,”阉林试图换位思考,“人家民警说了,那自杀的人还掏出张火车票,说已经定好下礼拜五回宝鸡老家,只是头天晚上女朋友突然提分手,搞得他有点抑郁,这才干了傻事。你看说得多么在情在理,谁听了不动容?”
田抽叹了口气,很难判断是不是动容。
“后来跟他提了个醒,”阉林继续说,“说他可能是小偷,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听进去。”
田抽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拉着阉林就往门外头跑。阉林有点茫然,等到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了?你跑什么?”
田抽回答:“你傻啊,还想再让人审一次吗。”
5.
赵文乘6路公交,在虎坊桥站下车,避开换乘地铁的人群,一头扎进魏染胡同。北面与魏染胡同平行的是红线胡同,与之垂直交接的分别是梁家园胡同、前孙公园胡同,还有后孙公园胡同与之垂直相接。
就在这一片平房区内,曾经有许多让她和朋友们流连忘返的所在:西草厂街的小音像店时不时冒出令人惊喜的内容,他们在这里几乎集齐了彩虹乐队的所有专辑;椿树胡同的爆肚满,一盘仅需六块钱,小料随意摆放在桌上,就算添上十碗,老板也不会有任何不满;前孙胡同的万智牌店老板人称老杨,除了负责把田抽寄放在店里的万智牌代理出售,还时常用不大热情的口气,问同来的赵文吃不吃西瓜,或饺子,或馅饼或冰棍。
她知道老杨只是客气一下,所以每次都说不用。
还有游走于胡同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鸡蛋灌饼、铁板鱿鱼和烤羊肉串。赵文人生中的第一串羊宝和羊鞭就献给了这里。
诸如此类的记忆很多,如今在这些胡同里已没了踪影,曾经如强力胶般黏合在一起的朋友们如今天各一方,交往只限于微信群。
当然,这里也有一个例外。
田抽,这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外号,如今替代了田秦这个名字。赵文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从初中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年。
十六年,赵文暗自心惊,从豆蔻年华到奋勇奔三。十六年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只可惜,对于赵文和田抽而言,这十六年意味着零。
零,空空如也,Nothing,这是赵文对于这十六年的总结。
赵文就这么走着,忽然想起三天以来,田抽毫无音讯,感觉自己一肚子气无处释放。相较于十六年这漫长而又转瞬即逝的时光,三天的失联又算得了什么?
十六年,唰,过去了,赵文似乎可以听到光阴流逝的声音。
赵文有些后悔,自己当年就不该跟田抽跑到那里,后悔自己在这么冷的天,坐半个小时没空调的公交车来琉璃厂,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试试,哪怕就试一次,对老杨说:好啊,那我吃点。
赵文沉浸于无尽的悔恨之中,一抬头,“严林焗瓷金缮作坊”到了。
赵文无数次吐槽过阉林的店名,一般这种传统工艺店,都有个高古的名字,比如堂、居、阁、斋之类,要是现代一点的,也应该叫个××工作室。结果严林两边都不占,用途写得这么明显不说,还偏偏要叫什么“作坊”,好像什么不法窝点,赵文生怕哪天在法制节目里看到他的店被城管端了。
店门开着,赵文迈过门槛踏进去,瞧见阉林正在工作台上焗一把茶杯。赵文四下看看,抓起桌子上一块小瓷片扔过去,正中阉林后脑。
“哎哟!”阉林吃痛,一抬头看到赵文,连忙停下电钻的脚踏板,放下瓷杯和钻头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瓷粉,说道,“敢情是文兄啊!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十六年了,赵文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唯独这件事她打死也不会忘。由于打小性格洒脱,行事泼辣,赵文在小伙伴之间有了“文哥”的称谓,以表敬意。结果上了初中认识田抽后,这响当当的江湖尊称,竟然被他脱口而出的一句“文兄”给硬生生推翻。
对于十三四岁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来说,这个词隐含的寓意她必然知道,却难以启齿;对于十三四岁刚进入青春期的少男来说,这个词隐含的寓意田抽也必然知道,却假装糊涂;对于十三四岁刚进入青春期的广大少男少女来说,这个词隐含的寓意大家必然都知道,于是“文兄”这个称呼得以流传至今。
“田抽呢。”赵文环视一圈,问道。
“田抽?”阉林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我不知道。”
“你多久没和他联系了?”赵文直奔主题。
阉林眼角不自觉上扬。文兄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眼角上扬很有可能是代表对方正在说谎。具体是什么内容,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无所谓,反正本来就不知道真假。
“三天了。”阉林回忆起来了。
“三天没一点音讯,”赵文略显激动,“你就不担心?”
“像他那种人,这不很正常吗?”阉林反问。
于是赵文被问住了。
过了一会儿,阉林察觉到赵文有点语塞,便开口道:“你找他有事?”
赵文略显惆怅地摇摇头。她确实没什么事,如果真有事,十六年的时间,早就说了,何必等到现在?
阉林见状,掏出手机来拨了田抽的电话,不过一会听筒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的声音。阉林放下手机,开口道:“至少没关机嘛。”
随后他靠在桌子上看着赵文,赵文也看了一眼阉林,她从他眼里看到一个词,叫欲言又止。
阉林从来都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
赵文开口道:“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
阉林点点头,又摇摇头,思量片刻后,说道:“我只知道他这两天在干什么,以及他有可能在哪。”
赵文此刻发挥出她强大的女性第六感,立即接话道:“是不是和女人有关系?”
阉林一愣,摇摇头,但又点点头。
“你丫给我直说!”这次赵文丧失了耐心。
正当阉林欲说还休之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二人的对话。
“请问严林先生在吗?”
阉林和赵文同时往门口一望,由于南方的逆光,他们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性,身形并不熟悉,怕是个陌生人。当然,这从对方开口的语气也可以分辨出来。
阉林上前一步,说道:“我就是严林,您哪位?”
对方也往前一步,错开门口的阳光。阉林这时看清了他的面目,用尽可能礼貌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确认自己果然不认识他。
陌生人和阉林展开对话,赵文在一旁不明就里地听着,他们一会儿说小偷,一会儿又是绑架,还有跳楼自杀什么的。等她把整个过程捋顺,才知道原来阉林和田抽前几天解决了一桩绑架案,还捎带发现了个小偷二人组,而此时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失窃的房主。当她把事情搞清楚的时候,二人的对话也基本上达到了尾声。
“不好意思,我了解的也就是这些,不知道能不能给您帮上忙。”阉林说道:“您丢的东西很贵重吗?”
那人不置可否,只是回答说:“不提也罢,不过还是多谢,起码算是提供了点线索。”
“话说回来,您去派出所报案时,那警察是什么反应,我挺好奇的。”阉林问道,“您是不知道,当时我跟警察说这事,人家好像压根就不相信能有这回事。”
“还好吧,”那人回答,“当时警察刚解决完一个斗殴纠纷,所以没太跟我细说。”
“穿蓝色运动鞋的人先动手的么?”阉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那人被问得一愣,随即摇摇头,表示没在意这个。
“估计人家一开始没想到真的有盗窃案发生吧,后来给我录口供时,他们才恍然大悟般想起来。警察找到当时你留的联系方式,也就是这个地址,还有电话,说会找你核实这件事。”
可是并没有来核实啊,阉林心想。
“可是并没有吧?”那人把阉林的心里话说出来了,随即笑道:“年关将至,盗窃案件太多了,一个小派出所哪儿顾得过来?所以今天我管他们要了你联系方式,想了想还是觉得登门拜访比较好。”又说了些闲话后,那人便离开了,没留下联系方式,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说,估计是觉得希望渺茫吧。
阉林从身后掏出两罐红牛,递给赵文一罐,自己打开喝了几大口。
“所以说,”赵文没有喝,“田抽这几天应该和那个委托人,周什么来着?”
“可。”
“嗯,可,跟她在一起?”
阉林点点头。
“你知道她家对吧?带我去看看。”赵文说罢,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用这种语气说这句话,那瞬间自己好像一个要去小三家闹事的原配一样,作为根红苗正的正室夫人,她不能趾高气扬且怒发冲冠,但是却必须说得字字利如刀割,于无声处听惊雷。因此反刍这短短一句话的时候,赵文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阉林咽了口吐沫,下意识拿起红牛一饮而尽。
6.
阉林一路都在胆战心惊,不时瞟两眼副驾驶座上的赵文,看她是否处于情绪失控的边缘。
然而赵文情绪很平静,并且越来越平静,不过这才更可怕。
赵文一路上确实在平复心情,经过反思,她觉得自己不该对这个委托人报以如此大的敌意。他们之间可能完全没有发生任何事,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在这十六年内,她和田抽也并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而田抽也从未和其他女性产生过哪怕一丝难以捉摸的关系。
这是赵文最后的救命稻草。
于是她告诉自己,即使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也要努力保持平静。而且,救命稻草这个词,显得过于丧失尊严和理性,它让这十六年的时光显得可笑,绝对不能这么想。
“其实田抽这个人,眼里压根就没有什么男人女人之分,”阉林试图劝解一下赵文,“他的世界其实很,嗯,幼稚。”
赵文笑了,的确,田抽这个人幼稚得要死。
“到了。”阉林开口道。
二人下车上楼,一气呵成。期间阉林打算讲讲田抽“要有光”的故事,活跃下气氛,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对于田抽来说,这种事不算稀奇。
来到五楼,二人站在501门前,阉林看了一眼赵文,以征求同意。赵文想了想,慎重地点点头。
“叮咚”一声门铃,五层有了光,然而门内并没有任何反应。阉林一鼓作气,连按三下,还是没反应。
阉林转头问赵文:“你试试?”
赵文心想,我试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结果她还是试了一下,当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脚步声,还不只一个人。不一会儿,一个西装革履外套羽绒服的人上前,后面跟着一男一女。
不需要田抽出马,谁都能推理得出,这是个中介带着看房子的。
阉林和赵文有点尴尬,那三个人看到他俩,也有点尴尬。随后最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三个人停在了同一层。
好在最最尴尬的事没有发生,他们站在了502门前。
阉林和赵文二人四目对视,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502号,今天来的那人,不就是住502吗?
“大哥大姐,咱们先把鞋套套上。”中介小哥拿出鞋套递给二人,然后掏出钥匙打开502的房门,继续说道:“这套房子户型周正,房主一直在出租,结果几个租客都不靠谱,没住多久就要退租,房主挺头疼的,这不昨天才找到我们,说干脆卖了得了,您二位是第一个看这房的。”
“听说这块是海淀实验的学区房啊。”女子开口,显然她对此十分关心。
“这个……”中介警觉地看了一眼阉林和赵文,说道:“现在不让提学区这些了,来二位赶紧先进屋吧,咱一边看房一边细聊。”
说罢他引二人进门,自己殿后,对阉林和赵文陪了个笑脸,二人也笑了笑回应。
“咔哒”一声,房门关闭,赵文开口道:“这什么情况?”
“我哪知道。”阉林也是一脸困惑,世界变化太快了。他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遭窃,那哥们儿心灰意冷,退租回老家了?不过这事也不能赖房子风水不好吧?”
另一面,501迟迟不开门,阉林趴在门上听了许久,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于是事情陷入僵局,二人大眼瞪小眼,毫无办法。阉林拿出手机拨了田抽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算了,回去吧。”赵文说道。
阉林正巴不得呢,立马点头往楼下走。
然而又一个上楼的脚步声出现,这次是一个人。二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等待脚步声的主人出现。
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楼道拐角处。
第二节:疑云迭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1.
“你大爷的!为什么不接电话!”赵文瞬间暴起,要不是阉林拦着,她早就冲下去上演“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了。阉林脑海中此刻满是赵文骑在田抽身上把他按倒在地,然后一边打一边说“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的画面。
阉林也很想知道,田抽到底干什么去了。但凭对他多年的了解,阉林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田抽也确实眼里就像没有他们二人一般,丝毫不理会赵文的责问,跑上楼绕开二人,翻开防盗门前的脚垫,从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501的大门。
“你看!丫连钥匙在哪都知道!”最终,赵文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不忿,大声嚷嚷起来。
为了避免惊动周边,比如隔壁看房的二人,阉林赶紧拉着赵文进了501,然后赶紧把门关上。
屋里的布置比赵文想象之中要简单许多,几乎看不出是个女人的居所。从沙发布和窗帘,再到床单被罩,都是普通的纯色。各种家具的搭配也毫无风格可言,一看就知道是租的房子。
不过从卧室和洗手间来看,赵文没有嗅出任何同居的迹象,这是个好事。
另一边,在一眼就能几乎览尽整个户型的情况下,田抽还是默默把全屋搜了个遍,客厅茶几上的细碎物品也没放过,最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声。
赵文见田抽举止异常,刚想问一句是什么情况,却听卧室里阉林“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田抽也是一愣,大概并不会想到基本置身事外的阉林还能有什么收获。于是这一天第一次,田抽和赵文的目光出现了对视,赵文看着田抽的眼睛,发觉从16年前到现在,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充满纯真和倔强,丝毫没有因年龄的增长和世事的变迁而有所动摇,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还对他怀有期望的原因。
目光交错一瞬间,田抽从沙发上站起,跟赵文前后脚走进卧室,发现阉林正对着书桌上一台外形奇特的电脑主机发愣。
之所以说外形奇特,是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它都不像电脑机箱,然而旁却连着显示器。
“这玩意……”阉林回头看看俩人。
田抽开口道:“这应该是台电脑吧?可能是新款的游戏机箱?我记得游戏机箱外形都比较激进。”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机箱。”阉林摇摇头。
田抽对阉林的否认似乎有些慌乱,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对一切事物盖棺定论,猛然间竟然有人质疑他,这让他有些站不稳脚跟。关键是他确实并没有考虑过弄清这个东西的原本功能,这让他有些心虚,田抽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你还能知道这是什么?”
“我还真知道。”
阉林上前拍拍机箱,彻底击碎了田抽的幻想。
2.
“比特币是个什么玩意?”
听完阉林的介绍,赵文开口问道。然后她发现田抽其实也想问,只是听到自己说话,给生生憋回去了,然后做出了非常僵硬的无动于衷的姿态,整个身体都在散发着不懂装懂的味道,于是赵文笑了。
“怎么形容呢,”阉林沉吟道,“得先给你们普及个概念,就是所谓‘老式的交易中心’,例如银行、交易所,甚至包括马云的支付宝等等。在传统的交易中心下,我要买你的东西,或者你要把东西卖给别人,这些金钱往来都由交易中心统一记录和确认,以保证交易的安全性和不可抵赖性。这个你们能明白吗?”
赵文连忙问道:“那我去菜市场买菜,也没看见有谁在旁边记录啊。”
赵文注意到田抽不屑地白了自己一眼,而阉林却很高兴的样子,这让赵文有点窃喜。阉林点头道:“你说得很对,这是传统交易中心的一个弊端。因为过于中心化,它无法对每一笔交易都予以确认,只能在最大限度上保证参与者的财产安全,真正对交易负责的还是买卖双方自己,所以说,中心化交易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信任问题,如果买卖双方没有互信,交易中心又不值得信赖,那么交易就很难完成。”
“一个交易中心,需要说服大家在这里交易是安全的,既要保证公平,也要保证安全,让交易情况和资产情况除了本人之外,谁也无法篡改。这种事,除非是政府或者超级寡头才能做到,对于一般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赵文点头,阉林继续开口道:“现在我们该说比特币交易了。它的特点叫‘去中心化’,即没有交易中心,反过来说,每个参与者都是交易中心,通过强大的数据网来保证交易稳固。”
赵文面露不解,于是阉林继续解释道:“咱举个例子,比方说,咱们一共三个人,按比特币交易原理,三人之间每当有交易发生,我们每个人都拿本记下来,比如‘今天下午1点20分,赵文用5块钱买了严林的一双袜子,所以赵文的资金减5块,严林加5块’。于是每个人的本子上都记录了相同账目。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交易,咱们都一起记录。如果有人偷偷给自己加钱,等对账的时候一比较,就会露出马脚。通过这个方式,交易者就达到了抛弃交易中心的目的,这就是比特币的基本交易原理。”
“可万一你和田抽联手来偷偷改,我不就吃亏了?”赵文说完,田抽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给她气得不行。
“你说得很对。但你想想,如果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十人、三百人、三万人,你觉得还有办法拉那么多同伙跟你一起改账本吗?”
赵文有些上道了,起身来到客厅里找水喝,发现饮水机旁有很多纸杯,从旁边摞着的一堆一次性纸杯中掏出两个,接了两杯温水进屋,一杯递给阉林,一杯自己喝着。喝到一半赵文有点纳闷,周可家经常来客人吗?为啥准备这么多一次性纸杯?
阉林则继续讲解道:“现在去中心化问题解决了,但还有两个问题,一是怎么让人同时按一个模板修改账本,保证账本的统一;另一个就是,虽然大家都知道账本越多越保险,但如何说服大家一起跟着记账呢?”
赵文喝着水,听到阉林的发问不禁一愣,心说确实是啊,这两个问题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这看上去很美的交易方式不就成了吹牛了吗?
于是赵文放下水杯问:“是啊,怎么办呢?”
“第一个问题我不打算讲。”见赵文拿起杯子作势欲泼,阉林闪避了一下,用安抚的语气说,“因为这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太专业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反正肯定能办到就是了。”
“嗯,反正肯定能办到,那第二个问题呢,怎么让大伙都争先恐后地记账?”
不等阉林开口,田抽抢答道:“这里就要提到区块链的概念了。区块链是比特币交易账本的形态,当比特币交易发生时,交易方需要拿出一部分比特币,作为交易手续费。而第一个在账本上完成记录,并通知给其他所有人的,就会得到这笔手续费。新生成的交易记录被称为‘区块’,整个账本,由一个个连续的‘区块’构成,因此被称为‘区块链’。”
赵文和阉林吓了一跳,才发现田抽一直在偷偷拿手机去百度。赵文不禁在心里暗骂田抽死要面子,不知道好好听就是了,非要搞得自己很懂的样子。
阉林虽然也恼田抽不好好听讲自己说话就先翻课本,不过还是点点头说道:“抛去一些技术问题,区块链就是这么一回事。谁先记账谁拿手续费,手慢的就跟着别人记账,然后使一个暗劲,盯着后面的交易,争取先记上。这就是比特币交易能吸引人们来参与的办法。”
“矿工。”田抽拿起周可放在桌子上没喝完的那杯水,一口喝掉。
“是的,这就是人们对那些争先恐后记账的参与者们的称呼。他们的工作更像是挖矿,得到那从虚无中凭空产生的比特币。”
“所以?这些事到底跟此时此刻有什么关系?”
赵文抢过田抽手里的纸杯,把它捏成一团。
“这玩意儿,”阉林指了指桌上那个奇怪的电脑主机,“就是业内俗称的‘挖矿机’,专门用来挖比特币,和一般的主机相比构造不太一样。而我们田大侦探的委托人周女士,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矿工’。”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还有个问题。”田抽问道,赵文心说你问什么问题,你不是早都偷偷查完了么,有本事接着查去啊,有本事啥也别问啊。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
田抽问完,赵文“噗”的乐了,敢情这位爷还是没过去自己比阉林后知后觉这一关。
“区区不才,曾经干过几年这档子事。”阉林微微欠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这一刻,他终于从一名司机的身份中升华了。
3.
任赵文如何展开想象的翅膀,也绝对不会想到,阉林竟然是一个隐形小富翁。
据阉林所说,他当年在美国读大学时,无意间和同学一起加入了一个比特币矿池,当时比特币还没流行起来,他通过挖矿获得了不少比特币。当时比特币行情价是一块比特币折合大约三十美元。而现在呢,赵文赶紧查了一下,四千美元换一块钱比特币!赵文换算了一下,保守点讲,如果阉林手上有一百块比特币的话,他通过抛售比特币所获得的金钱就是惊人的……阉林连忙表示,他抛售的时候比特币远没有现在这么值钱,但已经没人听他解释了。
赵文没算出来。
不过这不影响太多,赵文斜着眼打量阉林,怪不得这孙子留学归来以后,也不见找什么正经工作,竟然在琉璃厂租一个店面搞他的什么焗瓷手艺,一天到晚不见有活也不会倒闭。敢情肚里有粮心里不慌啊,赵文决定从此对阉林另眼相看。
一不小心露富,阉林感觉自己的地位有点微妙,连忙转移话题说道:“话说回来,咱们仨在这科普了半天,有什么意义?周可是个矿工又怎样?”
赵文听了也是醒过味来,转向田抽问道:“就是啊,你这着急忙慌地进人家大姑娘闺房,是干什么呢?”
田抽不回话,只是低头闭眼,双手交叉跟入定一样。过了许久,他抬头睁眼,问阉林道:“用这台挖矿机,有办法在区块链上找到关于周可的一些线索吗?”
阉林想了想,答道:“只要能知道周可的比特币钱包地址,理论上就可以追踪区块链上所有相关记录,不过这台机器上的数据是如何加密的还不清楚,我需要把它抬回去看看,实在不行还得求助美国的大神同学。”
“这又不是你的东西,”赵文插嘴道,“哪是说搬就……”
“搬!”田抽大手一挥,阉林三下五除二地把矿机上的线都拆掉了。
“你经人同意了么你就搬?”赵文矛头直指田抽。
“为了委托人的安全,职责之内,搬走,撤离!”田抽说完往屋外走去,打开大门第一个离开了周可家,阉林搬着主机,吭哧吭哧地跟着。
赵文看着阉林的背影,心想明明这么有钱一个人,干点什么不好,偏偏想不开在田抽后面被当傻小子,还一点不带有怨言。
后来赵文也想通了,有钱人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4.
阉林对电脑主机破解速度之快,让田抽和赵文着实吃了一惊。正当二人准备赞扬一下他的技术时,阉林却表示,这个周可对自己的设备几乎毫不设防,钱包地址和私钥就大剌剌地用记事本记在桌面上,根本没有加密。阉林知道绝大部分女生在使用电脑时都很有可能干出这样的蠢事,所以第一步就是查看桌面上的文件,果不其然地就这么顺利地获取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
旗开得胜的阉林顿时充满干劲,娴熟地打开一个英文应用,飞快地敲打键盘搜索。
没过几分钟,阉林又“咦”了一声,二人顿时凑到电脑屏幕前。
“很奇怪啊。”阉林自言自语道。
“怎么了?”
“你看。”阉林指着一堆代码让田抽看。田抽不好意思说自己看不懂,但是确实看不懂,一时间有些僵持。
田抽回过头叫赵文过来,说道:“你来看看这个。”
赵文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琢磨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然后没好气地看看屏幕说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忘了解释。”阉林站起身来使自己面对赵文,在转身的过程中他似乎看到田抽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过既然是“似乎”,又“不易察觉”,因此他并没有当回事。“看这两段,1月15号,周可的钱包地址有一笔交易,卖出了5个比特币。1月24号,也就是上周五,又跟同一个人买回了5个比特币。”
“也就是说,周可在10天之内,相当于什么都没干?”赵文总结了一下。
“不止如此,这个过程她还损失了一笔手续费,价值大约是……”阉林回头看看屏幕,“两百多块钱吧。”
“手续费和交易时间还有关系?”赵文问道。
“我的文兄啊,你刚才有没有好好听我说,”阉林有点不耐烦,“所有比特币交易,都需要矿工来打包成新的区块,或者用我们的话说,需要矿工们争先恐后地去记第一笔账。可矿工们压根不知道他们的这次记账,能不能成为更快的那一个。所以他们会选那些更值得冒风险的,也就是手续费更高的那些交易去确认。”
赵文咂嘴点点头,并不是她听懂了,而是为了让阉林赶紧闭嘴不要再继续解释下去了,“你继续说吧。”
这时田抽突然开口:“你能不能查到她的交易对象是谁?”
“几乎不可能。”阉林答道。
“线索还是太少,”田抽皱眉道,“咱们再往深查查吧,要争取把跟这个钱包地址相关的交易都挖出来。”
阉林迟疑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能不能先说说,咱们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田抽闻言,看看阉林,又看看赵文,沉默几秒后,他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他这几天的事情。
5.
简单地说,周可失踪了。
刚接受委托时,我自认为很了解自己的委托人,可随着接触加深,我发现这个女人和我所预计的有很大不同。
首先,虽然她确实每天出入夜店,但她不是那种夜店女王,顶多只是静静坐在角落喝酒。一开始怀疑,她是因为有我在场,所以表现尽量克制一些,但是很可惜的是,在随她出入夜店的几天里,我没看到她和任何人有过什么交流。
那她来夜店做什么呢?这是第一个疑问。
关于绑架案,自从委托开始后,周可再没提起,我也不方便主动提起此事。当时周可好像已经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连案件细节也只说记不清,我便以为这是她行走江湖遇到的恩怨罢了。可我并不认为人们对曾经发生过的意外或者痛苦抱以无所谓的态度是一件反常的事,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保持着这种态度才能够让自己继续生活,继续热爱生活,但是这种人绝大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在假装。没有伤痛不会留下疤痕,也没有过去会被真的遗忘,但是周可在叙述过程时,冷静得有些不自然,在她眼里看不到任何情感,完全是轻描淡写。
她到底因为什么被绑架?这是第二个疑问。
这几天周可但凡出门,都会提前联系我接她。第一天站在她家门口我就注意到,脚垫下面有块硬物,差不多是一把钥匙。你们也看到了,周可家里完全不像是有女孩的样子,再加上那个挖矿机,她整个人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不拘小节、视安全感如无物的一个女人,连家门钥匙都藏得如此随意,她聘一个私人侦探目的是什么?
这是第三个疑问。
当然,出于职责所限,我没有权利问太多,该做的只有保障她的安全。
可惜我还是失职了。
今早接到周可的电话,她说有急事要出门,等不得我去接她,我们约在东四那边碰头。当时我也没想太多,等我到了约定地点,发现并没有她的身影。女人嘛,一般说好的时间大概要按延后两个小时左右当真,这事我还是有点谱的(说这话的时候田抽看了一眼赵文,赵文没搭理他)。结果后来过了两小时,我还是没有等到她。于是我拨通她的电话,却发现她手机已经关机。
在确定周可已经消失后,我有点后悔,希望她只是因为手机没电而已,因此无法联系我,在办完事之后默默回家,像之前那样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是一个小失误。
可作为收人钱财的小侦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亲自去周可家看看,然后就碰到了你们。
一开始我还以为被耍了,想着是不是周可联合你们来玩我,当然了,我知道你们没有那么无聊。
总之,周可失踪了,现在我毫无头绪,可作为私人侦探我必须要找到她,所以就拜托你了。
6.
田抽看着阉林,说出了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最后一句。
阉林点点头,看看赵文,开口道:“行,前因后果我们都弄明白了,你们俩也别在我这儿耗着了,回去等吧。今天怕是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等电话吧。”
说罢,阉林看着田抽,朝赵文的方向努努嘴。
“有话说话,”田抽说道,“你中风了?”
“你怎么老是咒我得病?”阉林不悦道:“你把文兄送回去吧,我要开始干活了,不送你俩了。”
“用不着他送,我自己能走。”赵文正色道,然而却站着不动。
阉林心想,田抽是不可能主动要求送赵文的,另一方面,赵文又是个好面子的,究竟是谁战胜谁,他翘首以待。
于是阉林也不管他们,转头去摆弄电脑,嘴里哼唱着:“送吧,送吧,不然多尴尬啊……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大概在唱到第五首歌的时候,阉林听见田抽开口道:“走吧,反正也顺路。”
赵文反而没再作声,温顺地跟在田抽后面,出了阉林店门。
7.
从阉林店里出来,田抽和赵文穿起了胡同。虽然已过去多年,但是田抽和赵文一样,对这片胡同的熟悉程度,如同从自家的卧室走到厕所,即使不开灯,也不会碰到任何障碍物。
深冬时分,不到六点天已变黑,恰好到了放学的时间。虽然临近寒假,但还有一个物种会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叫作高三学生。附近两所中学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在路上出现,大部分都骑着自行车。掩映在厚厚的冬装下的,是和十几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校服。
虽然田抽和赵文不是这两所学校的学生,不过非常相近的地理位置导致他们之间也十分熟悉,一眼就能认出谁来自哪个校门。学生们一个个从田抽和赵文眼前穿梭而过,脸上满是重获自由的欣喜之情。
“让一下,让一下。”
赵文听到后面传来声音,猛地拉了一把田抽,闪到胡同墙根。只见两对少年少女骑着自行车,在不算宽敞的胡同里并排前行。
即使胡同有人,也无法阻拦他们并肩而行的坚持。
四人已过,赵文准备继续走,脑海中的回忆不请自来。
那并非是冬日,反而临近夏天,赵文和田抽骑车在胡同间穿过(只可惜是一前一后),半路田抽突然刹车,对赵文说了一句:“我去老杨那看一眼,你先往前骑着。”
赵文早已习惯田抽的突然起意,反正路线早已烂熟于心,她不怕田抽找不到,于是放慢速度,慢悠悠往前骑着。
没出去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铃声,以及“让开点,让开点”的吆喝声。
赵文没多想,稍稍往边上靠了靠。很快,三五辆自行车擦着她疾驰而过。赵文吓了一跳,差点撞上右边墙根。她抬眼看去,正是熟悉的邻校校服。
几辆车在她面前停住,恰好卡住她的去向。
赵文停车,几个学生从车上下来,从他们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恐惧表情的反射。
“我说同学,交通规则学没学过?堵着道不让后面人过,忒缺德了吧。”为首男生一开口,马上赢得同行人的应和。
赵文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本想说声对不起,话却堵在嗓子眼里。
就在此时,另一个男生已走到她面前,已经越过了赵文可接受的陌生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赵文本能地感到危险临近,试图躲避,却没有躲开,等到赵文反应过来,后脑勺袭来一阵疼痛,扎着马尾的头发突然散开,头发挡住视线,眼前一切都显得凌乱。
男生嘴上骂道:“跟你丫说话呢!听见没有!”
赵文听见了(当然的),但是她无法应答,眼泪从眼眶中流出,顺着脸颊滑落。但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出乎意料的是,预测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冲击并没有如约而至,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她抬起头,拨开遮挡住视线的杂乱头发,隔着一层滤镜般的泪眼,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抓住了那个男生抬起的手臂。
是田抽。
不需要擦干眼泪,她也能知道。
后面发生了什么,赵文已没有印象。等到她站起身时,几个学生都已不见,只有田抽站在她面前,手向她伸着,手掌摊开。
赵文发现,他手心放着一个粉色头绳。她接过头绳,把马尾重新扎起来。
“你怎么不喊我呢?”田抽看着她问道。赵文没有回答,只是她低着头,不愿让田抽看到她乱糟糟的脸。
“你没事吧?”田抽又问。
赵文依旧不回答,她本想扑到田抽身上,抱着他继续哭一会儿,不过她意志战胜了本能。
“你怎么了?”田抽又问。
赵文心说你怎么那么烦呢,问什么问。
“你怎么了?”田抽还问。
赵文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墙根,夏日短袖校服变回了羽绒服,身旁还是田抽,不过变老了。
“没怎么,接着走吧。”赵文回答。恐怕你早已经忘了吧,她心想。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继续前行。胡同里已亮起路灯,二人的影子在地上拉长。赵文低头看着田抽的影子逐渐拉长,变淡,最后消失,又在下一个路灯下再次出现。
田抽的影子始终在靠近赵文的脚步,可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直没有变化。
最后两个人还是坐6路车走了,临近车站的时候赵文想起来这里通地铁这回事,可田抽面向公交车站的脚步过于坚定,她找不到机会喊住他。
看来田抽对于这里的印象,也还停留在过去啊。
8.
“过来吧,有猛料。”
第二天临近午饭时间,阉林打来电话。
第三节:私有区块
当互不了解的双方产生了合作动机,双方必须有说服力地向对方表达善意。在还未产生互信的状态下,为了尽可能打消对方的疑虑,还必须尽可能地附上对己方不利的代价,以取信于对方。只有当双方有充分的把握和信任时,双方的合作才可以成功。
——不利条件原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老子》
1.
田抽来到阉林店前,发现大门紧闭,挂着“今日歇业”的牌子。
他有点纳闷,上前叩打了几下门扉,里面并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去,只见阉林“唰”的从后屋跳出来,把田抽吓了一跳。
阉林来到门口,三下五除二打开门锁,先不让田抽进屋,而是探出身去打探周围,见没什么可疑人物,才急忙把田抽拽进去,一闪身又把大门锁上。
“天王盖地虎?”田抽觉得有点像特务接头,对了一下暗号。
“盖个屁啊盖。”阉林拽着田抽往里屋走。
田抽一边心说不知道谁把气氛搞成这样的,一边观察阉林,发现他虽然面色暗沉,黑眼圈明显,目光却灼灼有神,动作也比平时略显矫健。田抽心里不禁琢磨,阉林在美帝国主义留学多年,受过开放思想洗礼,怕不是在滥用什么化学制剂吧?
但作为多年的朋友,若阉林真是个瘾君子,肯定逃不过田抽的法眼,再者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实在是有点太张扬了。
于是田抽认定,阉林肯定是在网上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来到里屋,阉林坐在电脑前,把田抽让在另一把椅子上。二人坐定,阉林却不说话了,两只眼睛只是放光,东看西看,也不知道在瞧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哎呀,这个事,咱从哪说起呢?”
“按时间顺序吧。”田抽说。
“好,”阉林双手在牛仔裤上搓了搓,“就按时间顺序说。”
阉林从桌子底下掏出两罐红牛,递给田抽一罐。田抽拿了,但是没有打开,直接放在一边。阉林自己开了一罐,一口气喝下去一多半,开口说道:“昨天我彻底检查了周可的交易记录,除了咱们说的那笔交易外,没发现明显异常。周可有挖矿记录,但并不是一个勤恳的矿工,比特币交易也很少,更像是个票友,普普通通的,都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你兴奋什么呢?”田抽指出。
“你听我说完。”阉林打开红牛,一个扬脖,田抽根据声音推断他把这罐喝干了。田抽发现,阉林眼里除了兴奋,似乎还掺杂一些惊恐。
为什么阉林会感到害怕?
“你到底还发现了什么?”
田抽把自己桌上那罐红牛的易拉环打开,递给阉林,阉林接了,但是并没有马上喝,听到田抽的问话,咽了口吐沫,开口道:“后来我找美国朋友帮忙,破解了周可挖矿机的内容,发现她的另一个地址,指向一个私有链,”阉林看了一眼田抽,“你不用问我私有链是什么,我马上给你解释。”
阉林果然马上开始解释:“昨天我们讲述的比特币交易,矿工确认并生成区块,再把它加入区块链中,这是比特币交易的流程,形成的区块链,叫作比特币交易的公有区块链。而区块链技术不单可以应用于比特币交易,它可以替代其他中心化交易市场。可根据现有情况,完全去中心化肯定很难达成的。银行转账能完全去中心化吗?国家肯定也不干啊。所以还会存在核心交易节点,用术语说,就是带有管理员权限的区块链,它称之为私有区块链。”
阉林一直盯着田抽,此时他显得淡定了不少:“以上这些,你能理解吧?”
田抽点点头,示意阉林继续。
“然后周可参与了一个私有链。”阉林喝了一口红牛,喉结一上一下,“但这个私有链不是银行转账用的。怎么说呢,非常……私人,如果我没有周可的钱包地址和机器,在网络上根本发现不了。而且这里的信息,乍一看完全没有实际意义,更像是某种类似游戏性质的小玩意。就类似于花钱给小行星命名这种——‘只需一顿饭的价格,就能在网络世界镌刻下永恒的爱情宣言!’我连广告词都帮他们想好了。毕竟区块链这种东西,最大优点就是‘不可抵赖’。”
“这个私有链应该也不是搞无厘头小浪漫用的。”田抽推测道。
“当然不是,”阉林继续说,“我用自己的机器生成一个钱包地址,加入了这个区块链,并得到管理员允许,拿到了这个区块链上的全部信息。”
“嗯,所以它是干什么用的?”
阉林拿起了红牛,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又从桌子下面掏出一瓶,刚要打开,却被田抽一把抢走了。田抽把红牛放在自己手边,示意阉林别喝了,他怕阉林大脑充血,油尽灯枯。
“你准备好说了吗?”田抽又问。
阉林点点头,说:“你知道便利屋吗?”
阉林先说了个引子。
便利屋、真幌站前三部曲、万事屋、银魂。田抽搜索脑内知识库,找到了这些关键字,缓缓开口道:“为他人提供各种帮助的场所?”
“不错,”阉林答道,“这个私有链就是个网上的便利屋。它的逻辑是,委托人像发布比特币交易那样,在上面发布委托消息。矿工不是通过确认交易获取手续费,而是通过接单的方式。你确认了这笔交易,把它写进区块链,那么这项委托就视为由你来完成。而手续费就是完成委托的收入。”
“这不挺积极向上的嘛,”田抽说道,“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取报酬,看着客户心满意足的样子,还是挺有成就感的。反正小说动漫里都这么演,但是……”
但是。
田抽忽然感到很困惑,明明挺好的事,为什么要用区块链这种古怪的形式实现?互联网,看得见摸不着;私有区块,难以察觉;委托人,矿工,互不相识……种种的关键字纷纷贴在田抽脑海中的白板上。如果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费尽周折,搞得这么隐蔽?
田抽想起自己老姨说过的一句话:秋裤套秋裤,必定有缘故。
“但是这个便利屋所提供的帮助,怕是什么不太见得光的东西吧?”田抽得出结论,把它抛给阉林。
“绝对不是。”阉林坚定地回答。
“所以它是什么?”
“你自己看,按理区块链上所有交易记录都应用加密算法存放,不过实在的这个加密算法还是相当简单,就算不告诉我秘钥,对于我这样的二把刀都并不算难破解。这就已经相当出乎意料了,但是很可惜的是这个私有区块连这样的锻炼机会都不给我,然而管理员把获取算法秘钥的方法写在第一个区块,唯一一个没加密的区块里,叫作《使用须知》。”阉林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这个区块链对于矿工的管理和准入简直太宽松了,尤其是跟它里面的内容相比,我甚至于一度怀疑它的真实性,直到我百度了一些东西才敢相信,你自己看看吧。”
说完,阉林把屏幕转向田抽一点,把鼠标交给他。田抽接过鼠标,浏览阉林翻译好的交易记录,一个个词汇、短语和句子映入眼帘。
田抽此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它们还是显得有点唐突,难怪阉林一直都是这副神情。
“这是在干什么?”田抽嘴上这样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阉林已经把刚才田抽拿走的那罐红牛拿在手里,田抽听到了易拉环被打开的声音,但是视线依旧停留在显示器上,他觉得阉林不会因为一宿没睡觉加上连喝三罐红牛而对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和眼前这些比起来,多喝两罐红牛的确不算什么。
阉林喝了几口,回答道:“如你所见,这个私有链提供的都是犯罪服务,金钱、暴力、性服务、枪支弹药、人口买卖,等等等等。还有一些名词高级到我压根就没听过,靠百度才有了解,真是残暴,太残暴了。总而言之,怎么讲,实在是大开眼界。”
“那这个私有区块链……”田抽想找个概念总结眼前的一切,结果穷尽了他九年义务制教育加上七年高等教育的所学所得,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阉林看着田抽,答道:“我怎么知道?”
说罢阉林干笑两声,大概是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但显然失败了。
冬日正午,琉璃厂古玩街一处小门脸,上挂“严林焗瓷金缮作坊”的招牌,由于并未开张营业,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没有发觉房内的里间有两个青年对着电脑屏幕发愣。
对于路人来说,小店的大门关了,老板又混日子了。可对田抽和阉林来说,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却打开了,里面形势严峻。
2.
阉林坐在电脑面前,把玩桌上六个空红牛易拉罐(阉林喝了三个,田抽后来也喝了三个)。阉林把它们摞成金字塔型,并仔细修正间距。
田抽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嘟囔着“不对劲”。
田抽踱到外屋,又踱回来。
“不对劲。”
田抽站住,发现阉林正看着他,便问道:“你说说,是哪里不对劲?”
“你这么走来走去不对劲。”阉林答道。
感谢你的提醒!田抽重新坐下,盯着阉林的红牛宝塔,说道:“这个区块链的规则不对劲。”
“洗耳恭听。”
“按刚才说的,这个私有链上的双方是委托人和矿工,一边负责发布委托,另一边负责接单,而他们之间的金钱结算,却不在这个区块链上,而是……”
“比特币公有区块链,没错。”阉林点头,“对一个私有链来说,想承担结算功能确实很难。可以这么理解,这个私有链相当于淘宝,负责交易,比特币公有链是支付宝,负责算钱。”
漂亮。对这个恰当的类比,田抽给了阉林一个赞许的眼神。
一个神奇的犯罪交易市场,一个更加神奇的交易规则,独立于比特币公有链,却又依附于它。这样不光给自己的系统减轻负担,同时还增加了资金的安全性,甚至于对于外人来说,想查明参与者实际身份难上加难。仔细想想这个点子相当有创意的,这种创意之高明,就像……
就像天生为犯罪做准备的。
“但还是有严重的问题。”田抽开口道,“根据须知里讲,发布委托时,委托人附上自己的钱包地址和交易费用。矿工接单时,公有链上交易达成,比特币从委托人钱包转移到矿工钱包。为防止矿工拿钱不干活,他必须在公有链上生成一笔反向的意向交易,一旦出现违约,委托人就可以根据反向交易的地址确认交易,这样一来钱就又回去了。”
“是啊,问题在于什么?”
“问题在于,委托人违约怎么办?他完全可以等到矿工把活办了以后,把钱拿回来。”
阉林分辨道:“但是须知里讲了……”
“须知里讲了,”田抽抢先道,“如果委托人违约,私有链管理员将会‘不惜一切代价,穷尽任何方法,令委托人承担相应惩罚’。”
“是,原话是这么说的。”阉林问,“你觉得,这种规则过于依赖管理员的介入,搞不好管理员每天都会忙于追债?”
“不会吗?”田抽反问,“如果是我,面对这虚无缥缈的网络,‘相应的惩罚’是虚的,我更在意手里的钱。”
“可实际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私有区块链成立已经三年多了,一共的交易数是414笔,而触发违约,导致管理员出面的记录只有……”阉林转身面对电脑,翻阅屏幕上的资料,“一笔。”
成立三年多,竟然这么久了!田抽在心里惊叹。完成的414笔交易,背后代表的可能是414次犯罪行为。它深深隐藏在互联网内,与比特币交易公有区块交织在一起,即使有人揭发,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堆零散的交易记录和虚无缥缈的地址,几乎没有任何可追查的线索。
田抽胡乱地揉了两把脸,这还不是它真正的可怕之处,而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虽然信任机制看起来如此脆弱,整个系统却强有力地运行着,违约率连0.25%都没有达到。
“不利条件原理。”田抽思索片刻,说道。
阉林没听清楚:“什么玩意?”
“为了展现诚意和自信,特意将对自己不利的条件强加于自身,使对手产生敬畏和信任,从而促成稳定的结连关系。”田抽说道,“对有犯罪意图的委托人来说,这种方式能缓解他们因罪恶感引发的紧张情绪和抵触心理。也正因为这种方式,委托达成之后,他们会因心中残存的一丝人性或者敬畏,格外感激矿工。”
“再丧尽天良的人,到了某些时候,也得积点德。”阉林点点头。
虽然想通了私有链的运行规则,但田抽依旧愁眉不展,因为那一笔违约记录。显然,区区这一笔,就是那一笔。
“那一笔违约记录,就是周可的那笔。”田抽抬头道。
从时间和交易流水上看,周可在比特币公有链上的两次反向交易,与私有链上的委托完全吻合。也就是说,周可先在私有链上发起委托,并与矿工达成交易,随后又行使退款权利,从矿工手里把费用拿了回来。
根据公告,违约人是周可,也就是说矿工完成了她的委托,她反而又把钱要了回来,形成了违约。那么这之后周可被绑架的事,也就说得通了。
以此推断,绑架周可的,就是私有区块链的管理员。
3.
《夜店流连遇“痴汉”,警方提醒单身女性出行需谨慎》
(本报讯)
日前,我市海淀公安分局根据群众举报,快速响应,多警联动,成功破获一起入室绑架案,犯罪嫌疑人刘某(男,29岁)落网。
本报记者获悉,本案受害人周某(女,26岁)因经常独自出没酒吧、夜店等娱乐场所,被嫌疑人刘某盯上。屡次搭讪不成后,刘某心生歹念,连续三天跟踪周某,在确认其独居后,于1月28日早5时许跟踪周某归家,尾随其入室实施绑架。
根据受害人叙述,之前她已有所察觉,但由于缺少安全意识,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而是求助于所谓“私人侦探”。好在“私人侦探”田某对形势认识较为清醒,于案发第一时间报警电话说明情况。海淀分局刑警及时响应,果断选择破门营救,当场制伏犯罪嫌疑人,成功解救了人质,在案件性质进一步恶化前阻止了犯罪,挽救了受害者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海淀公安分局民警通过记者提醒广大市民,尤其是独自出行的青年女性,应提高安全意识,尽量不要在夜间独自外出。在夜店、酒吧、KTV等公众场所,不要对陌生人透露私人信息,对于来路不明的食物、饮料等一定要拒绝接受,切忌酒醉,时刻保证神志清醒。
遇到危险时,请第一时间联系警方,不要轻信没有相关资质的私人侦探、保镖等。
据了解,由于警方解救及时,周某尚未遭受任何伤害,情绪也较为稳定,目前已回家静养。对于田某无证经营及私自张贴小广告的行为,鉴于其未造成恶劣影响,并且有一定的立功表现,警方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而犯罪嫌疑人刘某对作案事实供认不讳,目前案件还在进一步审理之中。
4.
总之,周可还是失踪了,一切线索的矛头,都指向区块链管理员。
田抽和阉林想不出第二个让周可失踪的理由,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绑架后,从未失手(当然,也从未出手)过的管理员怎会就此罢休?一旦周可逃脱了制裁,成为第一个逃脱违约惩罚的委托人,那么第二个、第三个违约人就会接踵而至,这个私有区块链离崩盘也就不远了。
况且管理员中的一位还遭受了牢狱之灾,他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田抽失去了所有线索,所以他必须要先搞明白,周可到底在这里做过什么。
“周可在私有链上的委托记录,能查到吗?”
“喏,这就是。”阉林对着屏幕弹了弹,液晶泛起微小的涟漪,随阉林手指离开转瞬即逝。
跟其他413笔委托相比,周可的委托乏善可陈,只是要租一间房子。可如果委托跟犯罪完全不挂钩,事态也不可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周可到底在干什么?
田抽沉思片刻,开口道:“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再搞一个新的地址,加入这个区块链,技术上应该没难度吧?”
“别说技术上了,从任何角度上讲这事都易如反掌,我马上就可以……”然而话音未落,阉林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他站起身,碰倒了几乎完美的红牛金字塔。易拉罐摔落在地上,声音充斥整着个小屋。
“你想干什么?”阉林问。
第四节:正面交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光明日报》,1978年5月11日特约评论员文章
1.
“好了,委托已发出。”阉林敲下回车键,用最快的方式远离电脑屏幕,整个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双脚一蹬,在反作用力和椅子轮的作用下向后滑去,最终撞在后面墙上停住。
“内容填的都一样吗?”田抽凑到屏幕前问道。
阉林仰靠在椅子上,发现天花板有一道裂痕,从东北角穿过吊灯,顺着墙面,最终消失在柜子后面,不知所终。
大厦将倾。
阉林知道自己接触了不该碰触的领域,可如今为时已晚。他对田抽说:“你刚才不是都查过了么。”
“可看着跟周可的委托完全不一样啊。”
“这是密文,我给你调整一下。”
阉林坐直身子,见田抽撅着屁股趴在电脑桌前,屏幕光亮罩住他的脑袋,好像要把田抽吸入一般。阉林揉揉眼睛,对田抽说:“加密因子和时间戳不一样,内容自然会相去千里。”
说着阉林双脚蹬地,连人带椅滑到田抽身边,右手在键盘上按了个组合键,切到一个文本文档上。
“这是明文,你自己再对一遍。”阉林说:“你要质疑加密过程,那我也没办法了。”
田抽没有质疑,一声不响地阅览文档,内容是:
“需要马连道格调小区,或依莲轩小区安全屋一间,面积不小于六十平米,要求厨卫设施齐全,厨房水盆须配有最大功率垃圾处理器。时间:2月3日0时至2月5日24时,共三整天。”
委托内容简单又具体,至于什么垃圾处理器,田抽和阉林都不知道是什么。
根据历史上有过记录的区块信息,这个所谓的“安全屋”,大概是指既不用担心来源,也不会暴露自身信息,并能在有效期内随意使用的空置房屋。
阉林还通过钱包地址发现,这几年在北京提供安全屋的,基本都是同一个矿工。
如此专业的安全屋提供者,交付的房屋遍布京城各处,而且每次都不一样。哪怕是再有钱的土豪,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房吧?再说了,要真是自己的房子,怎么可能给陌生人胡造?人家在里面杀人放火你都不知道。
“周可要安全屋做什么呢?”
田抽没有回答,阉林也没盼着他回答。田抽对此毫不知情,在相处的几天里,周可没有使用这个安全屋的迹象。问题是,迄今为止的所有发现,没有指向任何明确的结果。换句话说,他们不但没做成任何事,反把自己拽进了深不见底的奇怪漩涡。
2.
阉林放弃了对区块链的思索,“安全屋”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打开了一扇小门。
童年时代,十几岁男孩子间,流行一种可以打塑料弹的气枪。根据大小和力道的不同,价格自然有高有低。最便宜的两块一把,子弹出膛就是歪的,逆风的话甚至都可能打到自己,几乎没有人用。
在实战中,最便宜也要五块钱一把。弹道基本不会跑偏,弹夹量也说得过去,一次大概十发左右,性价比最高。
不过子弹再多,也总有打光的时候。没人会在枪林弹雨中,从裤兜里掏出那一把彩色小圆球来装弹。于是一处替换子弹和休整的地方应运而生,被称之为“安全屋”。
当时附近最负盛名的“安全屋”是花园附近的一个小凉亭。里面乘凉的大人们很多,没谁敢在大人面前堂而皇之地互射,除非屁股不打算要了。第二个原因是——相对应的——客观原因,就是那个小花园真的很适合枪战,而小凉亭则是唯一的地标性建筑。
枪战游戏好玩又刺激,但随之而来的是危险。阉林记得,自己有一次几乎被子弹打中眼睛。
即使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当时的画面在脑海里依旧清晰。那是一场遭遇战,阉林从花园一处豁口走出,与敌人撞个正着。两个人犹豫片刻,选择最惨烈的搏斗方法:迎面互射。二人边射边向对方跑去,口中呼喊着意义不明的音节(唯一的解释是为了壮胆)。
阉林记得那一发子弹,是绿色的,也可能是红色的……算了,他承认自己记不清。
那一发子弹从枪口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现在想来,要么是对方的枪质量差,枪膛不够光滑,子弹旋转不规则,要么就是起风了。但归根结底,阉林运气太差了,那枚子弹最终向他右眼飘来。他能看到视线之内的那个圆形物体越来越近,万幸的是,动物本能救了他一命,在那个小圆球开始失焦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子弹正好打到眼皮上。
阉林还记得那种疼痛感,自己流下伤心的泪水(是应激反应,绝不是疼哭了),敌人吓傻了,扔掉枪撒腿就跑。
回家后,阉林骗父母说,那是搬马扎时磕到的,这谁能信呢?阉林自然挨了一顿揍。
从此以后,阉林意识到,这项游戏实际上很危险。当然,如果不危险,又何谈“安全”屋呢?
既然有安全屋的存在,与之对应的就必然有危险的存在。有人在做危险的事,相应的,才会需要“安全屋”。这个看似温暖,实则不祥的名字就像一则告示,提示他们:你们做的事,可能有危险。
也可能是相当危险。
那么,周可到底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以至于需要在区块链上寻求安全屋呢?
“现在就是守株待兔了。”田抽开口,把阉林的思绪拉回现实。
田抽的思路是:既然没有线索,便只有投石问路,用与周可一模一样的委托,来试探对方反应。如果对方有最起码的警觉,发现这个委托和周可的相类似,他们必然会有所行动。
这种类似于盲人摸象般的办法,阉林不置可否,但还是帮他做了。
就像儿时一样,即便眼皮上留着疤,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了下一场战斗当中。
3.
“田抽快看,你丫上报纸了!”
赵文一下班就直奔阉林店里,手里举着《北京晚报》,眼中异常兴奋。
然而她发现田抽和阉林两个人端坐在里屋,一言不发。
“田某,快讲讲你是怎么被批评教育的!”赵文走到田抽旁边,老干部般拍拍他肩膀。田抽抬头,并未回答,而是绕过赵文,侧身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他在看时间。
赵文转脸看看阉林,他也盯着挂钟不放。
赵文转过脸去也看了看挂钟(一点也不好看),下午五点十三,赵文搞不清楚他们在干吗。
“走吧。”阉林开口。田抽跟着点点头。
“干什么去?”赵文问。看得出来,他们要出门,还是卡着时间。
“办点事。”阉林答道。
扯犊子吧!赵文之前听人说过,男人之间,如果一个人问了“干什么去”,另一个人基本都会说“办点事”,其中十有九是去上厕所。总结一下,两个男人相遇,一个问“干什么去”,一个答“去办点事”,翻译过来就是一个闲得难受,一个憋尿憋得难受。
“上哪啊,我跟你们一块去呗?”赵文决定将他们一军。
阉林看一眼田抽,见他没有回应,想了一下说道:“上厕所,你跟着?”
我说什么来着!赵文暗笑道,心里刚亮起一盏灯,旋即又熄灭了。
问题是谁上厕所还选良辰吉时啊。
阉林从抽屉里拿出店门钥匙,正好压住那份报纸。他看了眼新闻,轻声读了读,也笑了。他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示意赵文一会儿自己锁门,然后他拍拍田抽肩膀,说道:“走吧田某。”
两个人从赵文身旁经过,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感觉他们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赵文拉了田抽一下,田抽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严肃认真,这些年来实在是少有。赵文自认为是田抽的知己,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她不清楚,也不屑于清楚田抽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总归是非常幼稚的东西),而田抽呢,她认为他压根就没有打算了解过自己(以及全部女性)。不过这一次,她看懂了田抽的眼神。田抽在告诉她:不要跟来。
赵文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二人离开。
街门打开,日落余晖照进房间,寒风打在报纸上,使它翘起了一角。
4.
从琉璃厂到马连道,距离并不算远,可接单的矿工却地把交货地点定在安定门附近的永恒胡同。阉林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发布委托到接单,总共过去了六个多小时。
在六个小时之内,接收委托,寻找房屋,下手交货,放置在离实际目的地十几公里远的其他地方,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只有两种可能,”在副驾驶的田抽开口道,“要么是他有囤货,说给就给。至于第二种情况嘛……”
田抽沉吟片刻,说道:“他压根就没打算接单。”
“怎么可能呢,那他不就违约……”
等一等。
阉林突然想到,这非但不是不可能,反而相当可能。既然他们仿照周可的委托投石问路,其目的就是把区块链背后的人引出来。而那个人(那些人),也一定会把他当作周可的同谋,因此田抽和他早在店里的时候,就已经把此次会面定义成了一次挑衅。既然如此,有没有货还有意义么?
“关键是,提供安全屋的矿工,跟管理员之间是不是一伙的。”阉林说道。
田抽笑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两个人手无寸铁,没做任何准备,就去迎接未知的敌人。如此漫不经心,竟然还好意思说做最坏的打算?当然,如果事态真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么大概他们怎么准备都没意义。
阉林好不容易在北二环辅路上找到一个停车位,二人沿着胡同往里走。此时天已经完全变黑,由于正赶上下班时间,胡同里往来的人还不算少。但是越往深处走,除了两边露出的点点灯光,路上的生气逐渐稀薄,连气温都显得比大路上低了不少。二环上的车水马龙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墙内若有似无的对话和电视声。
阉林心里暗自庆幸,这些声音提醒他,自己还没从文明世界里脱离出来,而人以及世界上其他动物,正是因为存在真切的五感,才能让自己确信,关于自己的一切,包括这副皮囊都是真实存在的。
刚才说的有误,阉林心想,动物是没有工夫思考这些所谓“哲学问题”的。
二人在一个拐角停住脚步,顺着路灯昏黄灯光望去,墙上钉着一个路牌:永恒胡同。
根据矿工的描述,前方大概一百米左右有一个卫生站,安全屋的钥匙在门口两个垃圾桶的中缝。由于路灯不够亮,二人在胡同口看不清目的地。田抽和阉林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几十米,前方渐渐出现两个垃圾桶,旁边正是座灯光昏暗的小院。
“似乎来早了。”阉林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大概二十分钟,他不禁感慨北京路况,你以为出来得早,永远会堵到你怀疑人生,你以为出来得晚,闹不好会给你个意外惊喜。
“我先过去看看吧,你在这儿等我。”田抽开口道,“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就赶紧跑。”
“那我打一开始甭来不就得了?”阉林有些气愤,都到这会儿了,田抽还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田抽沉吟片刻,说道:“那你也得在这儿等我,好歹有个照应,一会儿如果有什么异常我就跑,你见机行事。”
阉林点点头,看着田抽往前走去,背影逐渐和墙根融为一体。
话说回来,见机行事,到底是怎么行事?
阉林突然慌了,他在后面跟着田抽,又不敢走得太近,以免破坏了“接应”的作战计划,但又不敢站在原地不动。终于,离垃圾桶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阉林站住不动了。
田抽还在往前走,除他之外,阉林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那后方呢?阉林听到了脚步声。
阉林不敢用力回头,以免显得太过突兀,露出破绽。于是他装作不太认识路一般,仰头四处看门牌号,念念有词地转过身来。
一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一个人。
男人。
成年男人。
大黑天的!一个成年男人!在胡同里!走路!
非常可疑啊!
阉林感觉自己浑身发热(或者是发冷,很难界定),肾上腺素开始发挥作用。他不自觉地停住脚步,继续装作认门牌的样子,然后迎着那人慢慢走去。
接近后,阉林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用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看得阉林心里发毛。他为什么要注意我?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在胡同里,走路,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
阉林突然发现这句话有点熟悉,但现在已经顾不上太多了,两人已非常接近,就要擦肩而过。阉林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情况有变,马上就会……见机行事。
然而情况有变,就在两人交错的瞬间,那人突然转变方向,向阉林而来。
好了,现在该怎么见机行事?阉林站定身子,不敢与那人有目光接触,百忙之中回了一下头,见田抽已蹲在两个垃圾桶之间,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
阉林把头回过来,令他更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那个人消失了。
怎么可能?两秒钟前他明明冲着我过来,怎么转眼就……
阉林正琢磨着,听到不远传来开门声。他循声望去,右手边院子开了一扇小门,一个女人声音传来:“哟,今儿回来够早的,赶紧洗手吃饭吧。”
然后男人进屋,并把门带上了。
敢情人家到家了。
阉林突然放松下来,仔细回味,觉得自己刚才简直生硬得要死,如果他自己是犯罪分子,看到有这么个人贼眉鼠眼走过来,应该早就沉不住气了吧?
正在阉林思维沟通全身通畅之时,突然身后飘来一个声音,苍凉而坚定,似从虚空中发出。
“小伙子。”
阉林浑身一激灵,他并未察觉到身边有人,难不成……
“没带纸吧?”那声音又发出这四个字。
阉林茫然失措,直到他转脸见到身边的这个建筑物上悬挂的一个男性小人,黑暗中一个老头,身着橙色保洁制服,一边掏烟卷一边直勾勾望着他。
“我看你愁眉苦脸,在这儿转悠半天了。”
阉林感觉浑身冷汗被小风吹干,后颈间传来一丝凉意。这年头时兴没事搞搞推理吗?阉林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下意识地回答说:“我带了。”
“那你借我点吧,我忘带了。”
阉林被突然间的借纸行为搞得有点被动,又下意识地回答:“我不上厕所。”
“那更能借我点了。”老人很执着。
“我没带纸。”阉林只好实话实说。
老人有点生气:“那你说你带了。”
“我去你……”
阉林把差点出口的脏话往肚里咽,此时似乎不是跟这位保洁大爷争论的时候,他猛想起来,自己还有重任在肩,赶紧回头去看垃圾桶,却发现早已经没有了田抽的身影。
什么情况,他总不能是钻到垃圾桶里找钥匙吧?阉林赶忙朝垃圾桶跑去,垃圾桶里果然没人。满满的生活垃圾,如果不是寒冬腊月,估计已经臭气熏天了。
在跟保洁大爷讨论手纸这短短不到一分钟内,事态竟发生如此变化。他先往胡同右边看去,那是来时的路,如果有异常他肯定会发觉。于是他往左看去,二十米开外是胡同口,正对安定门内大街。
就在此时,胡同口突然亮起来,同时传来引擎点火声。
就是它!阉林往胡同口跑去,但还是慢了一步。他眼看一辆灰色的五菱宏光开了出去,在那辆车停靠的位置,他捡到了一样东西,田抽的手机。
还不能慌张,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阉林在脑海里思索此时此刻如果自己是田抽,如果自己是一个侦探,他应该做些什么。“职业素养”,这四个字突然映入阉林脑海,他意识到机会很快就要消失,于是撒腿就往前赶。
感谢首都交通,感谢红绿灯,那辆车还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他抓住田抽的手机向前跑,在红灯变绿前尽可能接近它并看清了它的车牌,然后目送它远去。
好了,然后怎么办?
阉林低头喘息,道路两旁人来人往,和胡同内形成鲜明对比。两处相隔不到五十米,环境却大相径庭。
纵横阡陌,化整为零,隔绝喧嚣,只保留生活原本的烟火气息,这大概就是胡同的魅力所在。
田抽的手机已被摔碎,三道裂痕延伸开去,贯穿整个屏幕。阉林需要尽快判断当前的情境,不管它在以多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崩裂,阉林要找到崩裂的源头在哪里。
如果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从头开始。
阉林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转身朝车跑去,同时拨通了电话,在等待对方接听的过程中他愣了一下,心想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而不是另外一个更方便一些的,但是没时间思考了,相信自己的直觉,很快,另一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文兄,我需要你。”
5.
赵文放下电话,得出结论:田抽被人拐走了。她就知道要出事,从他们看表的那时候,她就知道了。
可惜赵文虽有先见之明,却未有先见之实,此刻她还躺在自己家床上,肚子上支着平板电脑看综艺节目。几个明星还在讲着乱七八糟的段子,后期配上的罐头笑声在夹缝中涌现。
赵文突然反应过来,田抽真的出事了,这一切不是幻觉,她不能继续这么躺着。
她把平板电脑甩到一旁,翻身下床换衣服。她在心里盘算:从家到格调小区,出门找一辆共享单车,骑过去要十分钟左右,应该还来得及。应不应该带上点什么趁手的兵刃?
在她金鸡独立穿裤子时,余光扫到桌上的水果刀。还是算了吧,面对一颗无毒无害的苹果,她尚且无法驾驭这把利器,更何况面对人。
老天保佑,刚下楼,赵文眼前明晃晃停放着一辆单车,还是半个小时一块钱的那种高级车。她掏出手机扫码,摄像头和网络都挺给面子,不到两秒迅速开锁,感谢高科技!
她骑上车,按脑海中预先设计的路线出发,一路傲视群雄。这车刹车已经有点不太好用了,不过冲刺的人生不需要刹车。四周的一切都慢慢变成幻影,化作组成时光隧道的像素。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阻挡赵文救人的步伐。
赵文很快来到阉林指定的路口,比预计时间早了一些,这让她有时间做些准备。
根据阉林的描述,田抽被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掠走,五菱宏光,车牌号是京N84W90,会在这个路口左拐进入马连道路,一旦发现它立即跟上,阉林给的指示就这么多。
马连道路比较狭窄,行人和非机动车又多,单车可以跟得上汽车。现在她要做的,是打开位置共享,跟进那辆车,等阉林到来。
可是田抽到底怎么了?阉林也说不上来,赵文更不明白,在这种时候阉林为何要找自己帮忙,难道一辆共享单车能救得了他?
十分钟过去了,根据位置共享,阉林还在二环上。她不知道他和那辆五什么光还有多远。如果所料不错,大致上就是现在了,可前方左转弯待转车辆里,似乎没有一个符合描述。她突然开始怀疑,阉林让她做的事是否正确,他怎么会知道那辆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他心里有数的话,还要她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从通讯录里找到阉林的名字,准备打电话,再问个仔细。但就在点击拨打的瞬间,她发现在车队末尾,有一辆小型面包车,应该是五什么光(大概是的),车牌号却看不清。
情况不允许赵文继续往前,再离近点,她就有可能被撞死了,她突然想起来就在今年夏天,一家三口开车在这个路口调头,结果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夫妻二人全部殒命,还撞死了一个足以在六个月内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的网红。
赵文只有等,等到红灯变绿,转弯的车辆一个个驶过自己面前。
来了。
赵文的视力并不算好,出门匆忙,她也没有时间戴隐形眼镜。但是她不会看错,起码今天,她绝对不允许自己看走眼。
京N84W90,完全正确,虽然没有看清司机的样貌,但是管他呢,反正有人在驾驶它,而且他就是罪魁祸首。
赵文能够明显地感受到,田抽就在这辆车上,并且失去了意识,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态平摊在车尾。
赵文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6.
车辆上下颠簸,田抽的意识逐渐苏醒,但却难以聚集成形。
他想睁开眼,却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而且身体和四肢也不太听他的使唤。他想到了“鬼压床”,这种情况他曾经遇到过很多次,大部分发生在午睡时,明明已经醒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哪怕是活动一个小指节也不行,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唧声。
但是这次有一点不一样,这次头好像很疼。
但是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发出了哼唧的声音。
“你醒了。”
有人说话!
田抽大脑猛然苏醒了一些,他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什么境地。坚硬的地面,颠簸的环境,还有耳边传来的机器轰鸣。
他躺在一辆汽车里。
田抽开始试图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矿工、胡同、垃圾箱。对的,他想起来了,自己在找安全屋钥匙,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在他要再往里探一探时,后脑突然传来强烈的痛感。这就是他醒来以前的所有记忆,如果记忆没有偏差,显然自己是被袭击,然后被劫持了。
鬼压床的疑问解除了,那么,此刻的说话者,就是袭击田抽的人。
“诶而嘿(你是谁)?”
没有回答。
田抽暗自生气,怎么都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候,自己竟还不能完整地说一句话,即便只有三个字。难不成自己被人打得已经失语了?
田抽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危险的时刻他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对,他又用尽浑身力气,重新组织自己的面部肌肉,这次效果好多了:“伊日谁?”
他听到开车那人笑了一声。可恶,他竟敢嘲笑我。
然而对方确实有嘲笑他的资本。此刻田抽双手双脚都被静电胶带缠住(这种胶带靠静电吸附,揭开不会伤皮肤,但是缠紧了以后非常难挣脱,常见于日本某一类型的影片,别问田抽怎么知道的),躺在小货车后面动弹不得,这副倒霉样子,谁见了都会嘲笑一番。
“周可在哪?”田抽终于确认自己恢复了讲话能力,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人又笑了一声,开口道:“你果然不是。”
不是什么?
“周可在哪?”田抽又问了一遍。
“你不必找她了,你该找的人是我。”那人答道。
好像被人当成砸场子的人了,田抽刚想辩解,却听那人“哟”了一声,念念有词道:“咱们到了,还挺快啊。只是可惜你醒了。要是不醒呢,你也就少受一次苦,不过也没办法,得罪了。”
田抽一听慌了,难道他要杀人灭口?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把车停下,熄火拔钥匙,开门下车。田抽听到驾驶位关门“嘭”的一声,然后滑动门打开“唰”的一声。冷风吹进来,田抽清醒了一些(随后他就为此感到后悔了),他想探头看下门外。
但来不及了,他感觉后脑又是一阵剧痛,世界再次归为黑暗。
7.
阉林通过位置共享,察觉到赵文正从马连道一个十字路口向南移动。
他长出一口气,面前出现一团白气,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开空调。
阉林伸手去摸空调旋钮,在手指和旋钮接触的一瞬,他忽又停住了。不光是右手,他的整个身体都似乎停住了。
他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之后的行动,他没有任何打算,现在自己的所作所为,基本上是在把赵文往火坑里推。
没时间管什么空调不空调了,阉林拿起支架上的手机,给赵文打电话。通过白纸坊桥洞时,他隐约看到路中间一个限速70的牌子。他顺便看了眼仪表,82了。
阉林犹豫了一下,右脚深深踩了下去,没时间管这些了。
来到马连道路口等候左转,就在不到十分钟前,那辆车跟自己走在同一车道,等待同一个红绿灯,一样在心里计算着,下一个绿灯自己会顺利左拐,还是被迫继续等待一个轮回。
阉林没时间感慨生活的机缘巧合,这不是什么“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的孤单情歌。他盯着手机,赵文的坐标已经定格在格调小区门口。
她不动了,她在干什么?
阉林切换手机屏幕,食指定格赵文的名字上,突然又不敢点了。如果赵文正在尾随劫持者,又没有把手机调静音,那岂不是要暴露目标?
阉林思考片刻,用微信敲进去几个字:什么情况了?
左转绿灯亮了。阉林跟随前面的车辆缓缓前行,心中暗暗催促它快走。
绿灯变黄了,身前还有三辆车。
“快点啊大哥!黄灯不可怕!”阉林不禁叫出了声。
第一辆车过去了,第二辆车也过去了。
可惜第三辆车停住了。
阉林一脚刹车停在它后面,内心五味杂陈,想发泄却又无话可说。之前的驾车生涯里,他曾无数次因周围车辆不守规则而义愤填膺,如今轮到自己,他希望全世界都给他让路。
可惜他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凌驾于法律法规之上,而且任何人都不应该凌驾于法律之上。
但确实有人正在试图做这种事,而且还不在少数。阉林知道,世上一定有这样的人,但直到发现这个区块链,他才明白罪恶若即若离,如此远,却又这么近。
他又看一眼手机,赵文没有回复,坐标显示她一直没有动,仿佛红灯把他们都静止了。
马上要变灯了。
阉林在心里祈求,前面车的驾驶员是舒马赫,是塞纳,是……算了,这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瘫了,爱谁谁吧,只要起步够快就可以。透过前车的后挡风玻璃,阉林依稀可以看见出驾驶员的样子。
求求你,阉林试图用脑电波交流,这并不难的,只需要一脚油门就够了(料想你这辆车这么新不应该是手动挡),很简单,踩吧踩吧!咆哮吧!
虽然没有阉林预想的顺利,但是还算是给面子。前车一动,阉林猛地把方向盘右打,闪出一个空档,然后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千万,千万别出事。
阉林在心中默默祈祷。
8.
车开进小区,由于车位已满,它随意地停在了一辆路边车侧面。
赵文远远地望着,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被发现。人家做贼心虚,赵文追贼心更虚。
司机下车,身体完全被车厢挡住,赵文只能从底盘和地面缝隙中看见一双鞋。车后窗贴了防窥视玻璃,再加上天色已晚,看不到那人在做什么。
于是赵文把单车停在一边,下意识地把车锁上。
共享单车传来“滴滴”两声脆响,赵文直接吓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完全僵直,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那辆货车,她感觉那辆车也定住了。
不对,人家本来就是定住的。
她感觉那辆车里的人也定住了,正透过玻璃用阴狠的目光和赵文对视,虽然她看不见他,但是他能看得见她。即使是数九寒天,赵文感觉还是有几颗豆大汗珠从她脑门上滑落,成为这一瞬间除了地球外,唯一还运动着的物体。
赵文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穿了一切。
然后(妈的,她早该想到的),共享单车又发出了“滴滴滴”三声提示音,确认车已锁好。这三声清脆的电子音,在赵文心口上狠狠敲击了三下。
不需要做心脏起搏了,你们已经尽力了。
她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才恢复正常,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和举着“我是在跟踪你”灯箱大广告牌子基本无异,她对自己说:快,块动动脑找点什么事化解一下。结果事与愿违,她没有想到任何巧妙衔接的办法,最后反而让自己站了更久的时间。现在,她想,即使一开始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现在说什么也不可能不怀疑了。
不管怎么说,先打破尴尬的局面比较重要吧。赵文下定决心,看准左前方一个楼门,假装很坚定地往那里向前迈出一步。
“嗡嗡!”
赵文再次站定不动。
什么声音?发生了什么?
三秒钟之后,赵文意识到两件事。第一件,刚才的震动是裤兜里的手机发出的,而第二件,则是气氛被推上了尴尬的新高潮。
为什么偌大的小区,这个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难道真的如人所说,过年前后北京城就都空了?气氛过于紧张,赵文开始怨天尤人。
事已至此,赵文决定铤而走险。我在明敌在暗,自古华山一条路,不拼不行了。赵文朝那辆车走去,绕到车子左侧,一个男人背对着蹲在车里,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师傅,您挡着我车了。”赵文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理由上前搭话,为表示在理,她还指了指边上那辆她自己都叫不上来什么牌子的车。
此刻她多么想让这辆车子随着自己按动开关而闪烁两下尾灯并鸣笛两声,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是可惜她做不到,她开始担心对方真的要让她这么做。
很快赵文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人一声不响,依旧背对赵文蹲在那里。
“师傅您得给我让让道啊,我要开出去。”
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赵文发现所有胆怯都消失了,不再害怕这辆车和里面的人。她甚至忘了车里可能还躺着田抽,此时此刻的她真的像一个被人挡住了去路的车主,一定要讨个说法。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后背。
这一拍不要紧,那人惊弓之鸟般突然转身,赵文注意到他的手里攥着一根什么东西。虽然具体说不清,但是绝对足够把她砸死。
二人目光相对,她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对方也是同样,甚至比她还要惊讶。
“哎?”
赵文事后想到自己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哎而不是啊,因此而感到非常自豪。
在时间定格的这一刹那(赵文把它形容为“在她的恐惧感和疼痛感互相比赛谁来得更早一点的关键时刻”),突然远处的另外一个声音大吼道:“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二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那人反应更快一步,把赵文推在旁边的那辆“赵文的”车上,尾灯开始闪烁,发出阵阵报警声音(她刚才的愿望成真了)。
赵文后腰撞在车上,一时吃痛来不及反应。那人趁机关上后门,转身拉开前门爬上驾驶座,发动汽车就往小区大门口开去。
赵文缓过气来,跑上去追,眼看追不上,发现有个人影迎着货车逆向而来,在一人一车就要相撞时,人影往侧面一跳,闪开了。
仔细一看,赵文发现那人貌似是……阉林。
赵文飞奔过去,扶起倒在一旁草地里的阉林。很快又有一人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大喊:“你小子跑什么跑!”
赵文定睛一看,来人似乎是小区保安。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又看看阉林。阉林没理会保安,而是问赵文道:“田抽呢?”
“没看到,”赵文回答,“应该还在那车上!”
谁知道阉林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拉起赵文就往回走。赵文不明所以,人都跑了,田抽还在车上,有什么可笑的?难不成田抽根本没出事,这是他俩联手逗我?
然后她听到那保安大哥又对阉林喊道:“你赶紧把堵在出口那车给我挪走!”
阉林笑得更大声了。
保安显然被激怒,刚要上前动手,只听见小区出口方向又有一个人大喊:“哎你别跑啊!这儿不能停车!”
三个人来到小区出口,见一根电动栏杆横在大门中间,里面停着一辆五菱宏光,驾驶门开着。栏杆外面停着阉林的车,驾驶门也开着。
两个保安面面相觑,赵文径直拉开那辆五菱车后门爬上去。阉林跟在后面,用手机给她照亮。
在一个还未被胶带完全封住的大纸箱子里,二人见到了昏迷不醒的田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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