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声还魂司马灰等人眼见迷失了方向,都不禁心下悚栗,正待再想些对策脱困,阿脆却忽然说:“这里根本没有方向存在,因为浓雾已经是‘终点’了。”司马灰知道阿脆所说的“终点”应该是指“死亡”之意,可这话究竟从何说起?阿脆把手中的无线电步话机递到司马灰面前,说:“从冲锋艇驶进浓雾开始,这部战术无线电就再次收到了来历不明的电波!”司马灰接过阿脆递来的步话机,又听她说了经过,才知道在众人第一次补充装备之时,玉飞燕从英国探险队的“黑蛇II”号蚊式特种运输机中,找到了一部美国产单兵战术无线电。虽然这东西在与世隔绝的地下洞窟里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考虑到逃出裂谷之后还需要与外界取得联系寻求救援,所以不管处境如何艰险,这部战术无线电也始终带在身边。否则以众人眼下的状况,根本无法穿越无边无际的莽莽林海。不过在沼气爆燃的时候,电台外壳也受到损坏,一直处于接通状态无法关闭,不知道电池还能维持多久。直至众人登上了冲锋艇,才将它卸下来放在一旁。阿脆听到战术无线电里又发出了声音,试着转换波段频率,但无论怎样都会收到这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噪声”。可能这部战术无线电被人故意改装过了,它并非用于正常通信,而是只接收唯一一个特殊的“幽灵频率”。阿脆想起众人陷入裂谷最底部之际,不期被浓雾团团围困,也曾一度针迷舵失,当时被“绿色坟墓”以电波和灯光通信引入了蛇腹隧道,才得以暂时脱险。但司马灰等人与“绿色坟墓”接触时,并没有发现对方携带电台,而且也只是声称使用灯光通信进行联络,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情况很不寻常!司马灰把步话机听筒放到耳边,就听里边“刺刺啦啦”的都是噪声,其中混合着不太清晰的话语声,就像是个漆黑的灵魂,徘徊在冷雾中自言自语。司马灰心觉奇怪,就问阿脆:“你能听出这里边在说什么吗?”阿脆忧心地说:“我也听不大懂,对方可能是要告诉咱们,雾中没有方向……”想了想又说,“在没有雾的时候,通信就会陷入完全静默状态,可一旦周围有雾气出现,嘈杂的电波就会出现并且逐渐变得清晰,为什么会这样?”罗大舌头插言道:“这破电台跟着咱们连摔带颠,折腾得可着实不轻,说不定有什么零部件撞坏了,或者又是那无头的阴魂不散,反正它愿意响就让它自己响去,我看根本用不着搭理它,只要你心中是个爷,万事不孙子。”司马灰认为这电波虽然来得诡异,但应该不是“绿色坟墓”所发,因为“绿色坟墓”身边根本没有携带无线电,而且如果他能通过电波与众人联络,就绝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采取行动。或许“雾”中还有别的东西存在,也未必是另一部“电台”。司马灰不敢掉以轻心,他让罗大舌头集中精神持枪警戒,控制住冲锋艇前的探照灯,注意四周动静,又同阿脆仔细辨听战术无线电里传来的声音。玉飞燕在旁问司马灰:“你说雾里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可那株产生地雾的忧昙婆罗已被爆燃的沼气彻底焚毁,而且有水的地方应该不会有雾,为什么这附近的雾气却越来越浓?雾中的电波又是从何而来?”司马灰猜测说:“这是地下湖积水太深产生的湿气,应该与忧昙婆罗产生的浓雾不同。”司马灰以前也曾听夏铁东讲过一些通信方面的事情,就对玉飞燕说:“我只知道美军在越战中使用的这种战术无线电性能出色、功率高、便于携带,并配有双率动磁共振装置,可以适应各种相对恶劣的环境和地形。如果经过简单改装,不仅地波、天波之类的频率都能收发,甚至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它还能接收到一些……本来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玉飞燕对这种说法并不陌生,因为大地对电磁波的吸收能力很强,所以早在五六十年代,就有美国科学家尝试利用地波与死者的幽灵进行沟通,不过最终是否成功就不知道了。莫非这部战术无线电里收到的噪声,真是雾中亡魂的低语?占婆王朝的“黄金蜘蛛城”又是前往“死者之国”的通道,难道这片黑茫茫的迷雾,就是死神之翼下的阴影?司马灰知道占婆传说中的“死者之国”,大概与中国传说中的“枉死城”同属一类,可那些幽冥之事终究难说是否真有。他一时间也难以判断到底遇到了什么状况,只好仅做假设:“如果战术无线电收到的神秘通信确实是雾中幽灵借声还魂,那也只有先设法搞清楚对方所要传达的信息,才有可能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罗大舌头腹内发空,心里就不免发慌,他一边按着探照灯向浓雾中巡视,一边唾沫星子四溅地发牢骚:“这水平不起波,人平不说话,连深山老林中的死鬼都有满腹冤屈想要找人倾诉,提到处境那我也不得不说两句,要说这人生在世,活的不就比死的多口气儿吗?死了也就死了,又有什么可怕?反正物质不灭,我当初来缅甸就他妈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可咱都多少天没见过正经伙食了?连鸡鸭鱼肉长什么样都快不认识了,真要死也不能空着肚子死啊!”司马灰摇头说:“现在要食物可没有,但我这儿有个偏方,关东那边有句老话,‘炕是一盘磨,睡着了就不饿’。”罗大舌头精神不振:“那你赶紧给想法找个炕来,我打来缅甸就没睡过半个囫囵觉,正困得要命,老话说得好啊——宁愿三岁没娘,也不愿五更离床。”这时,阿脆把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她将听筒捂在耳朵上:“战术无线电里收到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玉飞燕提醒阿脆:“你先问清对方到底是谁,现在具体位于什么区域?”阿脆正想按玉飞燕的意思与对方取得联络,突然从听筒里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动静,吓得真魂都冒出来了,触电似的将无线电步话机扔在一旁,低声惊呼道:“真有鬼!就在这艘冲锋艇上,咱们说的话它都能听到!”这话说得众人全身一阵发冷,橡皮艇上哪里还有别人,看来这雾中果然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但却无影无形,只有使用战术无线电才可以捕捉到这段“幽灵频率”,否则即使雾中亡魂近在眼前,也根本无法察觉到它的存在。司马灰示意阿脆不要惊慌,先设法听清“幽灵电波”的全部内容,才能确定冲锋艇上是不是有鬼。所谓“妖由人兴,信始有之”,绝大多数情况下,怪事都是由人琢磨出来的,你不相信就不会觉得有多可怕了。阿脆虽然外柔内刚,却最是惧鬼,但她见司马灰还算从容镇定,其余三人也都坐在自己身边,胆子便壮了几分。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战术无线电的听筒,竭力分辨这段嘈杂纷乱的声音。这个无影无形仅能出现在电波噪声中的“幽灵”,似乎是想告诉众人:英国在印缅实行殖民统治时期,曾用了数十年的时间搜寻这座“黄金蜘蛛城”,直到四十年代中期才逐渐有了些头绪,并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地下有忧昙婆罗产生的浓雾,只有飞蛇才能进入雾中。但此时缅甸宣告独立,英军已开始陆续撤出,先前获得的一切相关情报就全部落在了与军方有秘密往来的“绿色坟墓”手中。“绿色坟墓”派人驾驶英国皇家空军提供的蚊式特种运输机,搭载着一枚装填有固态化学落叶剂的重型“地震炸弹”,在恶劣的天候下冒死进入野人山大裂谷,想以此摧毁覆盖在谷底的植物,但这次行动准备不足,最后以失败告终。“绿色坟墓”并未死心,又使出威逼利诱的手段软硬兼施,网罗了几位考古和生物化学专家组成了一支科学考察队,长期在外围对野人山裂谷内的情况展开秘密调查,越来越多的谜团也终于被逐步揭开了。大约在一千年前,野人山群塔矗立,气象巍峨,只有偶尔飞过山巅的苍鹰,才能在云开雾散时一睹“四百万宝塔之城”的全貌。直至山体塌陷,占婆王在裂谷底部发现了一座内部犹如蚁穴地宫般的漆黑岩山,其外形酷似八脚蜘蛛。而在古占传说中,位于地底的死者之国呈塔形结构,周围盘伏着一条四手四足的巨蟒,人死之后肉体被其吞噬,而亡魂则要从蟒腹通道穿过坠入轮回,所以蟒蛇盘绕古塔的图腾,就意味着终结与死亡的恐怖之相。这座地底岩山的内部留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迹,时间远在占婆王朝之前,但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记载,只推测其最终消亡主要是山洪灌入地下所致。依照占婆旧时观念,“城陷地下,是阴吞阳,主天下将屠”,是个很不祥的征兆,加之占婆王在“地市”般的奇光异雾中,亲眼看到自己将会死在藏有骸骨的洞窟前,就在古城中广植忧昙婆罗,妄图用难以逾越的浓雾将这个秘密彻底埋葬,使自己获得永生。忧昙婆罗是种千年一现的植物,它所产生的浓雾是其自身微生物聚集形成,绝大多数时间仅呈现枯化状态,然而“黄金蜘蛛城”里的忧昙婆罗却能够无休无止地盛放,究其原因,是由于占婆王发现的“地宫”并非只是一座岩山,而是距今四亿年的泥盆纪晚期遗留在地下的一种特殊物质。它半似矿物半似生物,具有强烈的生物热剩余磁性,与地磁相互冲突,在周围形成了许多个大小不等的“盲谷”。这些近似死亡陷阱般的“盲谷”,不是寻常地质学意义上“没有出口的暗河”,而是指磁极冲突给人体造成强烈影响的“旋涡”。一旦进入“盲谷”,罗盘指南针以及电子定位仪器都会受到严重干扰,人类自身的方向感和直觉将变得异常混乱,就如同人被蒙住双眼走不了直线一样,只有布置足够长的“导向线”,才有可能确保探洞者安全穿越“盲谷”。这支科学考察队将“黄金蜘蛛城”内部的“地宫”命名为“泥盆纪遗物”,并且在为“绿色坟墓”逐步探明裂谷情况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该组织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失落无踪的占婆王财宝。如果按照古占传说,将这座“黄金蜘蛛城”作为“连接着真实与虚无的通道”,生者存在于真实,死者坠落于虚无。那么“绿色坟墓”妄图寻找的真正秘密,则是一个被占婆王杀害,沉沦在虚无深渊中千年之久的“亡灵”。第二章 通信中断“黄金蜘蛛城”在被忧昙婆罗覆盖后,周围产生了许多电磁旋涡,凡是不幸死在其中的人,灵魂将被永远禁锢在盲谷中。当年占婆王发现地宫密室中的石刻,“宛如奎星环曲之势、犹似龟甲鸟迹之象”,是某种极为古老的神秘符号,就逼迫俘虏来的一位圣僧为其解读,最后为了灭口,将老僧关在地宫密室中,与这座古城一起活埋在了深渊之下。他的尸体应该早已被“黄金蜘蛛城”消解,可黑暗的灵魂却仍旧封闭在密室里。这些埋藏在裂谷最底部的古老符号,记载着“泥盆纪遗物”真正的主人,以及通往“死者之国”的秘密。然而时至今时今日,世界上早已无人能够加以识别。除了早已死掉的占婆王之外,只有那位老僧的幽灵才清楚古城中埋藏的真相。“绿色坟墓”就是想找到这个困在密室中千年之久的“亡灵”。科学考察队虽然还无法证实,究竟谁是在占婆王发现“泥盆纪遗物”之前最早进入这座“地宫”的人。但是“绿色坟墓”这个组织背后,存在着东西方冷战势力的暗中支持,考察队队员们不想沦为意识形态冲突下的傀儡和牺牲品,所以,他们计划抢在“绿色坟墓”有所行动之前率先进入野人山巨型裂谷,彻底毁掉通往死者之国的“黄金蜘蛛城”,使深藏其中的恐怖之谜永远消失。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够阻止“绿色坟墓”接触到这个古老的秘密。于是这支科学考察队不顾生死,在诸多危险仍未排除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了野人山,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成员中竟然潜伏着“绿色坟墓”的眼线,结果半路上被切断了“导向绳”,迷失在了磁极混乱的“盲谷”深处……阿脆听到此处,战术无线电中传来的噪声就中断了,重新陷入了沉寂。这部PRS25/77型战术电台受损严重,极度潮湿阴冷的环境又使电量消耗极快,终于无法再继续维持正常工作状态了。司马灰皱眉道:“刚才从无线电里收到的讯息,并不是陷落在地底古城附近的美军补给连所发,而是来自另外一支科学考察队,这些人确实都已经死了吗?”玉飞燕轻叹一声说:“他们对野人山里的危险估计不足,难免遇到不测,就如同飞蛾扑火、蝙蝠投竿,即使没被柬埔寨食人水蛭害死,也逃不出这没有方向存在的混沌空间。”罗大舌头愕然道:“当年那支考察队成员的亡魂真在这艘冲锋艇上?”司马灰仔细思索这段“幽灵频率”中传递出的信息,不禁汗毛倒竖:“看来野人山里确实有鬼,当年葬身在这片深水洞窟里的考察队,还有失踪在古城附近的美军补给连,以及密室中的老僧,这些幽灵只能停留在死亡时的区域里。科学考察队称这种区域为‘盲谷’,英国探险队携带的战术无线电根本不是为了与‘人类’通信联络,而是专门用来在地底收听鬼魂电波的。咱们在裂谷中的时间也不短了,如果再不尽快脱身,恐怕也要变成永远禁锢在死亡空间里的幽灵了。”玉飞燕说其实那些只能在无线电波里出现的“幽灵”,已经讲得很清楚了,野人山里除了地磁还存在着某种强烈的生物磁,这就是“盲谷”的可怕之处。这个世界上存在双重磁极旋涡的“盲谷”区域,到目前为止仅发现了“百慕大三角”一处,但是除了地磁以外,百慕大三角海底的另一种磁场究竟是什么,到目前为止还调查不出真相。战术无线电收到的幽灵电波中提到,深陷在裂谷地下的“黄金蜘蛛城”内部是一座被科考队称为“泥盆纪遗物”的黑色岩山,它所蕴藏的生物磁加上忧昙婆罗释放的电磁波,在地底洞窟里沉淀分解出大量“Fe2O3”物质,从而产生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盲谷旋涡”。由于人体内含有大量铁元素,所以一旦进入“盲谷”,感观触觉就会渐渐变得迟钝麻木,最终体内一切新陈代谢都会停止,由内到外逐渐腐烂消解,只有脑波意识会长期禁锢在死亡的空间之内。所以,战术无线电里收到的声音仅是一段残留在“黄金蜘蛛城”周围的记录而已,说它是“幽灵”也可以。不过这个借声还魂的“幽灵”却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只是在不断重复着它脑中留存的重要记忆。司马灰听了玉飞燕的说明,虽然很难彻底明白,但也能理解人体死亡之后其记忆会被磁场旋涡吸收,可以永远封存在“盲谷”空间内。他回想此前的一切遭际,估计英国探险队在空中撞到的机影,还有他进入“蚊式”残骸时遇到的东西,以及众人在地底古城附近收到的美军通信电波,大概也都属此类现象。而且不仅是人体,只要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都会被盲谷吞噬,成为泥盆纪遗物中的一段段“幽灵记录”。带有生物电磁的雾气越重,所感受到的残象就越真实强烈,甚至有形有质。反之,则只能通过改造的“战术无线电”才能接收到死者的声音。而“绿色坟墓”亲自涉险进入“黄金蜘蛛城”,正是为了读取存留在密室中的一段“幽灵记录”,这段记录来自一位被占婆王活埋的神僧。司马灰又想起“绿色坟墓”身边有个背包,看来其中除了装着几枚反步兵雷,很可能还携有某种“特殊感应器材”,能让它在密室中接收“幽灵电波”,不过为什么“绿色坟墓”会在地底沼气爆燃之后就从密室里凭空消失了?当时白磷与烷沼混合燃烧产生的高温可以达到5000摄氏度,足以使一切生物汽化,莫非是人算不如天算,被烈焰在密室中焚化了?也可能“绿色坟墓”并不是消失在密室之中,而是进入了真正的“通道”,如果占婆王朝的“黄金蜘蛛城”确实是一条连接真实与虚无的“通道”,它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世界上不太可能存在“死者之国”,占婆王朝传说中的“死者之国”应该只是某种抽象的概念。或许只有古城密室中的“幽灵”,以及消失无踪的“绿色坟墓”,才清楚这个谜团的“真相”。如今司马灰等人自身难保,对这件事自然有心无力,只得暂不理会。阿脆见玉飞燕洞悉幽灵电波中传达的讯息,问:“现在该怎么办?还有没有机会逃出去?”玉飞燕面无血色:“我如今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怕要做最坏的准备了。”罗大舌头不以为然:“最倒霉的运气就是最稳妥的,因为你不用担心它变得更坏,我说咱都落到这地步了,还做什么最坏的准备?”玉飞燕不耐烦地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感到体内血液迟滞,新陈代谢逐渐停止,全身从里到外开始腐化,最后烂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更可怕的是你的意识会始终保持清醒。”司马灰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对玉飞燕说:“打头的,我虽然没入过晦字行,但也懂些旧时规矩。从古到今,盗墓的山林队也好,寻藏的探险队也罢,其实都和独立行动的军事单位差不多,这支队伍里的指挥员应该具有无上权威,他必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看在十八罗汉祖师爷的分儿上,你可千万别当着手下的面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话对大伙儿心理上的杀伤力比地震炸弹还要厉害。”这番话说得玉飞燕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司马灰你也就是嘴皮子利索,咱们孤立无援地困在盲谷中,事先也没布置导向线,周围也没有任何参照物,不束手等死还能怎样?再说……再说你们三个人几时真正拿我当过首领?从来都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还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罗大舌头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你就是真拿自己当根葱,也没人愿意拿你蘸酱。”阿脆低声对罗大舌头说:“你少说两句,每次都专拣些火上浇油的话来讲。”司马灰也不想让众人再起争执,只好对玉飞燕解释说:“我刚才可没别的意思,也就是给你提个醒。”司马灰说着话就凑近了坐在冲锋艇后梢的玉飞燕,似乎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玉飞燕并不领情:“那我倒要多谢你了?”她又见司马灰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身体,冲锋艇上没有辗转回旋的空间,想躲都没地方躲,心中不由得怦怦直跳,问道:“你想干什么?”她以为司马灰意图无礼,不禁恼羞成怒,抬手一记耳光就抽了过去,却被司马灰拖住胳膊拽在一旁。原来司马灰看的是冲锋艇后边残存的大片血迹,那是在河道中被象骸戳透的巨鳄所留。死鳄的尸体早已被推落水中,但断掉的骸骨上仍然挂着许多血肉,兀自牢牢戳在橡皮气囊中。罗大舌头见状若有所悟,忙问道:“听说鳄鱼肉入药可以止咳、去痰、治哮喘,这东西……也能填肚子吗?”司马灰摇头说:“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我想这裂谷内,多有缅甸乌蟒、柬埔寨食人水蛭、地栖龙蜥,还有在浓雾中聚集的飞蛇出没,但却不能使活人生存下去,这说明什么?”玉飞燕心思转得极快:“你是说冷血爬虫不会受到地底生物磁干扰,如果能找到蜥蟒之属,咱们就可以辨明方位?但这水里一片死寂,大概连条鱼都没有。”司马灰家传的“金不换”,是以相物古理为主,涵盖三宫五意阴阳之略,总览遁甲六壬步斗之数,上则连天,下则无底,辨识万物幽微造化,有如神察。他虽不甚了解地底形成“盲谷”的原因,却有办法观察水质间阴阳向背的属性,就问玉飞燕:“你是否能看出这里的地形?”玉飞燕说:“看此间形势,在地理中应当统称为‘山盘大壑’,又叫‘盘壑’,是处位于山体洞窟群内的‘大型溶蚀洼地’。从裂谷内涌出的地下水,由山缝间隙冲入此地,激流透过石穴下坠,成为了贯穿落水洞的伏流。既然当年的考察队能从外界进来,就肯定有出口存在,可是因为这片‘溶蚀洼地’内积存的地下湖水过于深广,所以,距离注水口和出水口稍远就察觉不到水面有任何动静,又受地形和环境所限,听不清远处的水流声音,倘若迷失五感,到死也只能困在原地兜圈子。”司马灰听罢暗自点头,以前总觉得祖传的东西值不得什么,最近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了。他告诉众人说:“这跟我的判断基本一致,如果咱们命运的终点不在野人山,肯定还有机会脱困。”玉飞燕将信将疑:“瞧把你给能耐的,此地混浊难分,渊深莫测,方向和规模都超出了既有的概念,你说得倒轻巧,哪有这么容易?”司马灰说:“容易不容易都是因人而异,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道是‘山以静为常,水以动为常,山水各有两端,注水属阳,落水属阴’,深山里不会存在绝对静止的水,所以水流阴沉之处,就必定是这片伏流倾出山外的方向。”他划亮信号烛,用刀锋刮下死鳄的血肉浸于水中,细辨血水溶散的方向。冷血动物的血液不受生物磁影响,借着信号烛的光芒,但见尸血溶到水中有如一缕黑烟漂散。司马灰推测溶血漂散的方向即落水洞,就以此作为方向参照,同其余三人抄起木桨划水,撑着橡皮艇往深处前行,不消半刻残留的死鳄血肉就已散于水中不见,凄冷的迷雾却依然不见尽头。众人已经开始感觉到手脚和头脑都在渐渐麻木,意识越来越模糊。第三章 逃出野人山司马灰咬破舌尖,使自己变得清醒了一些。他竭力抑制绝望的情绪,仔细观察水面动静,发现水底幽深,似乎有洞鲈潜伏。那都是些双眼退化了的盲鱼,依靠深水化合物为食,没有体形限制,小的就如蚯蚓粗细,大的可以吞吃活人。它们受到血腥吸引游上水面,被司马灰用鸭嘴槊戳住一条扔到冲锋艇上,众人又以鱼血辨认方向,摸着黑也不知驶出多远,个个累得腰臂酸软,饿得眼前金圈乱晃,忽觉雾气已薄,远处露出一条蜿蜒细长的白线,仿佛是片极其微弱的光亮。它摇曳在幽深的山体缝隙间,与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形成了强烈反差,这种压迫感传来的冰冷直透骨髓。众人见前边隐约显出一条白线,似乎是抹光亮,看来已经逃脱了迷失方向的“盲谷”。此刻绝处逢生,四人心头均是一热,可还没等定睛细看,就听骤然响起隆隆的水声,冲锋艇失去了控制,在水面上打着旋子向前漂去。暴雨过后,这数十股涌出深山的伏流,恰似一条条悬挂在危崖上的巨大白练,气势磅礴地从崩裂的峭壁间飘然而出,银河凌空般倾落在被莽莽原始丛林覆盖的山涧里,声如飞龙清啸,雷霆万钧,在整个深谷间回响不绝。司马灰等人都没料到这落水处竟是个落差如此巨大的瀑布,难免有些措手不及,还没等用木桨使冲锋艇减速,就早已被上游湍急的水流裹住,顺势由高处坠下深涧。司马灰觉得自己的身体从艇上抛落,霎时间天旋地转,也不清楚是头上脚下,还是头下脚上,更不可能在空中观看瀑布群神秘的雄姿。他并不清楚瀑布下是乱石还是深潭,只是死中求活,拿身家性命竭力一搏,双肘紧紧向内收拢,以手抱膝,额头顶住膝盖,将身体团缩起来,一溜跟头直翻下去。这片大瀑布底下全都是坚硬无比的白云岩,但在水流的长期切割侵蚀下,白云岩已被掏空,上部岩层由于失去支撑,逐年坍塌后退,构成了一个半弧形的深涧。水流从五十多米高的落差上飞泻而下,势如万马奔腾,发出震人心魄的轰鸣。四人落水之后,受到冲力带动猛扎向下,都不可避免地喝了一肚子水,可还没触到底,便又被池水的强大浮力托了上来。只见盘亘在高山峭壁间的数条瀑布都自高空下垂,势如出龙,激得珠玉四溅,水雾氤氲,深涧两旁古树参天,怪石嶙峋,藤葛缠绕纠结,茂密的丛林植被遮盖了大部分水面。众人死里逃生,挣扎着爬上从水底隆起的树根,趴在上边吐了几口水,发蒙的头脑才渐渐恢复清明。司马灰喘歇片刻,发现罗大舌头行动艰难,就招呼阿脆一起过去看他的伤势。这一带山高林密,并未被热带风团“浮屠”严重波及,此时疾风骤雨早已停歇,抬头就能看见蓝天白云,光线充足。阿脆揭开罗大舌头腰上缠的绷带,一看伤口内流出的都是黑血,不由得暗暗皱眉,如果是脏器破裂,不动手术根本无法止血。罗大舌头只要人还没死,嘴就不能闲着,可此时也已渐感不支,油尽灯枯之际全身如坠冰窟,有气无力地说:“这山里怎么他娘的这么冷?其实现在最管用的灵丹妙药,就是找碗热粥给我灌下去……”说着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处,可比预想中严重多了,心中也是老大吃惊,强撑着问阿脆:“怎么样?还活得过今天吗?”阿脆低头不语,司马灰只好替她说:“可能实际情况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罗大舌头摇了摇脑袋说:“你就别给我吃宽心丸了,我自己又不是看不见,这伤口里流的可全是黑血,这是肠子里的血。我他妈的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看来注定要死在这深山老林中,别说墓碑了,埋到土里连块遮脸的薄板都混不上,这叫什么命啊?”司马灰咬牙说:“好不容易逃到外边,就别他妈再说丧气话了,我们抬也能把你抬回去。”司马灰想尽快北逃,就问玉飞燕是否还要一同行动。现在已脱离了裂谷,毕竟双方路途有别,不如就此分道扬镳。玉飞燕怒道:“你个挨千刀的司马灰,怎么又想甩下我?如今咱们都是筋疲力尽,两条腿都拉不开拴了,身边又没有了武器、电台、药品、食物、地图,在这种弹尽粮绝的境况下,谁能走得出野人山?不过就算死在丛林里被野兽啃了,总强似活活困在那不见天日的地下洞窟里。”正说话的工夫,从深涧右侧的山脊斜面上忽然飞起一群野鸟。司马灰是行伍出身,耳尖目明,他知道深山无人鸟不惊飞,可能是远处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急忙抬头观望,就看那山上有片几乎与树丛植物混为一色的人影,密密麻麻不下几百人,都穿着制式军服并且全副武装,只是距离尚远,还辨认不出是哪支部队。司马灰发觉情况有变,赶紧对玉飞燕和阿脆打个手势,三人抬起罗大舌头躲进植被茂密处。但是那批从山上经过的缅甸武装人员已看到这条深涧里有人,重机枪子弹立刻疾风骤雨般打了下来,碗口粗细的植物当时就被扫倒了一大片,他们又仗着居高临下,展开队形包抄,散兵线穿过丛林迅速逼近。司马灰等人被密集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只要一起身就会被射成马蜂窝,耳听周围的射击与呼喝声越来越近,心中无不叫苦:“真他娘的躲了雷公又遇电母,野人山里怎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军队?”这时,司马灰辨听那些缅甸武装人员的呼喝声,以及轻重武器的射击方式,都感到有些耳熟,不太像是政府军和土匪,不禁暗自纳闷儿:“这些武装人员是佤帮军?”他示意玉飞燕和阿脆千万不要试图还击,同时躲在树后大喊:“苗瑞胞波!苗瑞胞波!”“苗瑞胞波”是缅甸语,意思是“亲密无间的同胞兄弟”,简单说就是“自己人”,当年越境过来参加缅共人民军的中国人,学的第一句缅甸话基本上都是这句。那些包围上来的缅甸武装人员听到司马灰的呼喊声,果然陆续停止了射击。司马灰见对方停了火,就先举高双手示意没有武器,然后才缓缓走出树丛相见。从山脊反斜面出现的部队确实是“佤帮军”。这些人全是聚居在中缅边境的佤族民兵,不分男女老幼,个个肤色黝黑,悍勇善战。他们虽然一个大字不识,但大部分都能讲中国云南方言和佤族土语,是一股很庞大的地方武装势力,其首领在“文革”初期受到过领导人接见,自称是“佤族红卫兵”,前些年也曾多次配合缅共人民军作战。当初“佤帮军”的首领在腊戍被政府军俘虏,准备押赴刑场处决,恰好那时缅共人民军取得勃固反围剿的成功,部队一路打进腊戍,才将他从政府军的枪口底下救了回来,所以双方有着用鲜血凝结成的坚固友谊,每次相见都以“苗瑞胞波”相称。司马灰记得“佤帮军”都盘踞在中缅边境一带,那地方离野人山可不算近,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原始丛林中?而“佤帮军”对在此地遇到游击队的幸存者也感到不解,但双方都是“苗瑞胞波”肯定没错。“佤帮军”里的头目看罗大舌头情况危急,就先命随军医师给司马灰等人重新裹扎伤口。他们进山作战,都带着必备的急救药品和手术器械,但队伍中的军医都是土大夫,手段并不如何高明。好在阿脆医术精湛,就临时布置简易战地医院处置伤情,输了血之后罗大舌头这条性命总算是暂时保下了。随后双方各自说了情由,原来此地已位于野人山东南侧,北边的“佤帮军”发现有几股来历不明的武装人员趁着恶劣天气在山区进行侦察活动,便以为是政府军要派兵围剿,于是调遣部队绕路进山,准备伏击敌军。司马灰等人与“佤帮军”的头目交换情报,说起最近在山区活动的武装分子和飞机可能都是“绿色坟墓”的手下,其目的是搜索一架几十年前失踪在野人山的“英国皇家空军蚊式运输机”,看迹象不会对盘踞在北面的“佤帮军”构成什么威胁,而在山区南部集结的政府军也没有北进迹象。司马灰又表示自己这四个人都是被打散的“缅共游击队”成员,身上带有许多重要军事情报,要赶回北京直接向毛主席汇报,事关世界革命兴衰成败之大局,耽误不得,因此希望能跟随这伙儿“佤帮军”北上前往国境线。“佤帮军”的首领听司马灰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也与“佤帮军”侦察到的一些情况不谋而合,便信以为真了,当即留下一些人在山里继续监视敌情,其余的人马则全部回撤。这支“佤帮军”从缅甸、老挝交界地带迂回北上,翻山越岭、晓行夜宿,数日后抵达了中缅国境附近。司马灰等人又在“佤帮军”中休整了几天,罗大舌头的伤势经过调养也逐渐有了好转迹象。此时的天空有些阴晦,高黎贡雪山巍峨的身影大部分被低垂厚重的铅云所遮盖。探险队的幸存者们虽然从野人山里成功逃脱,可身上都被化学落叶剂灼伤,后患无穷,将来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因此三人商议今后何去何从,都是各有打算。这“佤帮军”里始终缺少真正的医师,当地人见阿脆医术精湛,并且性情柔顺容易与人相处,便都恳求她留下来行医。阿脆见此地有许多得不到有效救治的伤患,也是于心不忍。而且阿脆家庭成分不好,如果返回中国,可能会因当初南逃缅甸的事情连累家人,所以她为自己做出了一个决定,要留在“佤帮军”中救死扶伤。司马灰认同阿脆为她自己选择的“命运”,又考虑到“佤帮”临近中缅国境线,政府军不敢轻易调兵围剿,这里又地处偏僻山区,各寨全是清一色的佤族,外人想混进来确实不太容易,只要让阿脆隐埋身份,换装成“佤帮军”里的女兵,尽量不与外界接触,躲上几年也不成问题。于是没再多作劝阻,嘱咐阿脆照顾好自己,一定保重。不过司马灰回国的念头却始终未变,因为“缅共特务连”还有最后的一个任务,就是让活下来的人尽可能返回祖国,设法给其余的战友家里捎个讯息。如今这个最为重要的任务只能落在司马灰身上了。玉飞燕则认为,虽然“绿色坟墓”这个地下组织在“野人山”事件之后毫无动静,仿佛从此销声匿迹了,但在没有解开“黄金蜘蛛城”所有谜团之前,绝不能认定今后太平无事了,否则早晚还会有场大祸事找上门来,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为了消除后患,必须设法返回占婆王古城,获取密室中那段存在了千年的“幽灵电波”。第四章 流脑“黄金蜘蛛城”中存在着一个徘徊了千年的幽灵,更确切地说是一段“机密录音文件”,一段需要使用特殊感应器材才能接收到的“电波”,“绿色坟墓”筹划布置了几十年,正是想要取得这段深埋地底的“幽灵电波”。司马灰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要设法获取密室中的“幽灵电波”,肯定可以解开“绿色坟墓”的一切秘密。但是这件事情也确实是非常棘手,如同老虎咬王八,实在是找不着下嘴的地方。“绿色坟墓”的真实面目,以及它藏匿在探险队中的方法,都被瞒得像铁桶一样,而“占婆王古城”也早已沉入了大泥淖子,眼下再没有任何相关线索可供追踪了。司马灰权衡轻重,还是要先返回祖国为那些阵亡失踪的战友做个交代,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个任务更为紧要。玉飞燕手下的山林队老少团全伙折在了野人山,如今也是无从投奔,但限于当前政治形势,也不能跟着司马灰一同越境北逃。这些天司马灰跟“佤帮军”打听了国内的情况,得知近几年从缅共人民军里逃回去的战友,最开始都会受到隔离审查,主要是防止有人在境外接受特务训练,被派回中国执行潜伏任务,到后来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审查尺度放宽了不少,不过在问题澄清之前,都不能批准返回原籍,而是集中下放到农村进行监管,后果并没有他们当初想象得那么严重。司马灰记得缅共人民军里曾经有个女兵,同阿脆相熟,年龄跟玉飞燕差不多,容貌也有几分神似,背景与司马灰等人一样,都是从国内跑出来的右派子女,家中父母早已经不在了,国内更没有什么至亲。去年跟部队在丛林里行军,那山沟淤泥里生有许多草爬子,遇着活人就围上前来“热烈欢迎”,拼命把脑袋钻到肉里喝血,这些草爬子虽然没有“柬埔寨食人水蛭”可怕,体内却都带有一种“流行性脑膜炎病菌”,对人体的传染概率为百分之一,人被感染后几个小时就不行了,没个救。当时这个女兵就不幸被草爬子传上了“丛林流脑”,最终不治而亡,还是阿脆亲手将她埋葬在了山里。司马灰就给玉飞燕出了个主意,让她冒充这个女兵,反正回到国内都要被下放到偏远农村,那地方上负责监管的革委会干部全是农村人,在他们眼中看来,这些右派子女和城里下来插队的知青在气质外貌上都没区别,所以只要记清楚新的出身背景,再尽快念熟毛主席的老三篇,谁能认得出来?这就叫“险中求存”,未必不是一条生路。玉飞燕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也是走投无路,只好咬着牙说:“去就去,不过司马灰你个死鬼给我记着,我要出了什么意外,就先交代你是主谋!”阿脆劝说此事绝不可行,百密难保一疏,何况就凭司马灰出的这种馊主意,连审查的第一关都过不去,万一人家从城里调出档案来进行比对,肯定会露出破绽,到时候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不仅玉飞燕会出事,你司马灰也都得跟着受牵连。商议到最后,玉飞燕也只得决定远赴英伦。她嘱咐司马灰说:“我在中国有个从未见过面的叔父胜天远,虽也经过手艺,可他与我爹道路不同,没入晦字行,而是在英法求学,曾是法国博物考古学院迄今为止最年轻的院士,担任过法国常驻印度支那考古团的总领队,常年在缅甸、柬埔寨、越南等地考察古迹。听我爹讲,大概在五十年代初期,他曾经被‘绿色坟墓’这个组织利用,破解过一份古代文献,在得知了某些事实之后,就以华侨身份逃回了中国并在北京任职,此后这些年音讯断绝。你们此次回去可以设法去找我叔父,如果他仍然在世,或许有可能知道占婆王“黄金蜘蛛城”里埋藏的真相。你此去务必保重,咱们多活一天是一天,可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司马灰点头答应:“既然你叔父是位从事考古工作的学者,而且名望甚高,归国后也不太可能放弃他自己的事业,不过‘文革’开始后各单位的知识分子大多被下放到农村去了。我在北京还有些关系,回去之后找人帮忙打听打听,兴许能有着落。”于是司马灰开始整理行装,其实身无一物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简单准备之后就要独自动身上路。谁知罗大舌头得知此事,虽然重伤未愈却不愿留下来休养,硬要跟司马灰一同回国。他实在是在缅甸待够了,又惦记着蹲牛棚的老父罗万山,一天也不想多留。司马灰见罗大舌头已能下地走动,又征求了阿脆的意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同意带罗大舌头返回中国。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每一条道路都如同面前这座云封雾锁的高黎贡大雪山,存在着太多的未知与变数。四人毕竟生死患难一场,又知各自前途未卜,说不定这次分手即成永别,临别之际难免心情沉重,都是沉默无语,正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司马灰却不气短,他见气氛压抑,就揽住众人肩头说:“大伙儿别都垂头丧气的,咱们这不是还没死吗?将来若能重逢,想来会有别样心情。”说罢招呼罗大舌头动身上路,离了“佤帮军”直奔中缅国境线而去。与大多数从缅甸逃回国内的人命运相同,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除了安全检疫之外,肯定还要接受各种审查。好在夏铁东的事情已经翻案了,在这件事上没被过多追究。但司马灰与罗大舌头在缅甸折腾的动静不小,甚至连国内也对这些事有所知闻,因此,并没有如他们预想般被发配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而是被送到长沙远郊一个砖瓦场进行监管,白天干活儿,晚上在学习班写材料,把在缅甸的所作所为,不分大事小情都必须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落在纸上,至于今后是继续关押还是下放,都要经过有关部门层层核实调查,等做出结论之后才能定性。司马灰没想到审查会如此之严,甚至连给家里人写封信都受限制,基本处于隔离状态,现在唯一能来看望他们俩的只有以前的同学夏芹。这些年夏芹的父亲早已升任副司令员,她参军后也被分到了军区总医院工作。同司马灰、罗大舌头一别数年,三人相貌都有很大变化,但昔时情谊未改,此刻重逢都是惊喜万分,心头百感交集。夏芹先是抹了一会儿眼泪,责怪说:“你们俩可太有出息了,当初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跑到越南被人抓住还不老实,又从农场逃到缅甸去了,在外边胡闹了好几年,怎么现在还知道要回来?”如今回到中国,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司马灰和罗大舌头嘴里说话也不得不换个频道,再不敢自夸其能,只得感叹道:“别提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啊!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给世界革命造成了损失,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好在已经悬崖勒马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了,如今做梦都想重新投入到祖国人民温暖的怀抱中来,所以你回去跟你爹说说,能不能想点法子把我们俩从这儿捞出去?”夏芹说:“你们啊,先好好在这儿关着吧!要不然又该上房揭瓦了。”她又提及父亲夏副司令员很挂念夏铁东的下落,想从司马灰和罗大舌头这里打听一些消息。当年夏铁东被人诬陷要行刺周总理,如今早已澄清了事实,家里却一直联系不上他。这件事真把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问傻了,心里像是被人用刀子戳了一般,可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就以实情相告,但还是把夏铁东被政府军俘虏活埋的情形抹去,说成是遇到伏击被冷枪打死的,死的时候很突然,没什么痛苦。夏芹初闻噩耗,忍不住失声痛哭。司马灰请求夏芹帮两个忙,一是给那些死在异国他乡的战友家里写信通个讯息,再有就是去看看阿脆的家中还有什么人,日子过得怎么样。司马灰和罗大舌头对此事原也没抱太多指望,在夏芹走后,罗大舌头又被告知其父罗万山两年前因病去世,二人更觉沮丧,继续日复一日地在砖瓦场苦熬,交代材料也不知道写了几十万字,不由得十分焦躁,实在是没招儿可想了,只好决定不顾后果,要觅个时机逃出砖瓦场。这片砖瓦场地僻人稀,内部只有学习班监管所的几溜低矮小平房,里面都是用木板搭的南北通铺,住了几十个人,以接受审查的戴帽右派和走资派居多,被监管在其中的人活动相对自由,晚上近处没有警卫看押,只有一个革委会的马副主任偶尔拎着手电筒过来巡察,监督众人学《毛选》、写材料。砖瓦场里白天劳动强度很高,每天一大早,就有卡车把关在附近农场里的劳改犯们从外边送进来,司马灰就要跟着一起钻热窑参加劳动,他发现这时周围都有带枪的战士看管巡逻。罗大舌头因为身上有伤,被允许白天也在屋里写材料,不用出去干活儿,但前些天拆了最后一次线,估计用不了多久就没这待遇了,所以他也沉不住气了,真要在这儿关一辈子,那还不如回缅甸“佤帮军”入伙呢,就撺掇司马灰赶紧想办法逃跑。二人正合计着来次夜间侦察,先摸清周围明岗暗哨的部署情况,然后再做计较,马副主任却突然推门进来,责备道:“怎么又交头接耳?你们俩今天的交代材料写得怎么样了?”司马灰立刻苦着脸叫屈:“主任啊!我这铅笔都写秃好几捆了,组织上对我们的事什么时候才能有结论?现在正是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关键时刻,却让我天天浪费宝贵时间写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这能充分体现党和人民给出路的政策吗?”马副主任是真替时下的年轻人着急,思想意识太成问题了,所以每次都要语重心长地唠叨半天,这下他又板起脸打着官腔:“司马灰,你不要总发牢骚,也不要有抵触情绪,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可太清楚了,整天油腔滑调,写的交代材料错别字连篇,前言不搭后语,我看咱们这学习班里就属你怪话多。我劝你应该有耐心,你们的问题组织上早就开始着手调查了,可这涉及方方面面,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虽然你们俩的家庭出身都不太好,问题也比较复杂,但毛主席一再指出,‘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反动儿浑蛋’的论调不可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你们嘛!所以,你们要好好交代问题,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坚决站在毛主席的伟大革命路线一边,珍惜党和人民留给你们的出路,不要辜负了党和人民对你们的挽救。”马副主任见这二人听得心不在焉,自己说得也没什么兴致了,便最后叮嘱说:“你们这几天抓紧时间收拾收拾,到了月底就该上路了。”罗大舌头闻言吃惊不小,“噌”地站了起来:“月底上路?现在才几月份啊!不都是秋后处决吗?”司马灰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全身血液倒流:“秋后处决是前清的老皇历了,而且国家处决反叛,向来不拘时日,咱俩肯定被扣上投敌叛国的大帽子了。”马副主任一嘬牙花子:“简直乱弹琴,哪个说要枪毙你们了?我看再过几天你们的问题也差不多该有结论了,到时候还想赖在砖瓦场不走?不过在此之前,你们仍要相互监督,积极检举揭发,争取全面肃清精神上、思想上、血液里的毒质。”司马灰一听这话的意思,竟是要被放出去了,颇感意外又不免暗骂马副主任,这“上路”俩字是随便用的吗?老子被你吓死了多少用来思考人生的脑细胞啊!二人再向马副主任打听详情,原来司马灰先前交代给夏芹的事情都已办妥,夏副司令员也已经同意帮忙,毕竟司马灰和罗大舌头的父辈解放前在关外打仗时,都与夏副司令员同属一个纵队,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如今这年月,“火候到了猪头烂,关系到了公事办”,加上这俩人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又是革命军人后代,只要上边的首长说句话,对司马灰和罗大舌头的审查很快就会结束。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被解除了监管,可出来之后身无分文,还不如在砖瓦场钻热窑,至少那地方一天还管三顿饭,此刻要想解决生存问题,只能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农机连,到人迹罕至的北大荒去修理地球。第五章 鬼鼓二人一合计,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咱都是五尺多高的汉子,也不能总指望着人家夏芹接济,必须得先谋个安身立命的工作才是。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形,“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工农兵们基本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正式工作可找,这俩人在“缅共人民军”里混得年头多了,向来不知道法制纪律为何物,满身游击习气,不甘心到北大荒去开大田,万般无奈之余只得又跑回“黑屋”混日子。远郊的“黑屋”历来是社会底层闲散人员的聚居之处,又是当地“黑市”的代名词,被公安局和革委会清理过无数次,直至今日也没能彻底铲除,司马灰当年曾在此横行一时,现在仍有许多熟人。人际关系绝对是闯荡社会的首要资本,人头熟便有路子,才有机会找到活儿干,毕竟人活着就必须吃饭,生存是一切社会行为的前提,吃不上饭什么计划都是扯淡。当时“黑屋”一带仍以吃铁路为主,湖南省每个星期都有一趟运生猪的专列,火车直接开到广州,再把生猪卸下来装进货车送去香港,往返一共六天的时间,车厢里需要有人负责清扫和喂食,这种活儿又苦又累,还非常肮脏,如果生猪出现死伤逃跑的情况,还得承担相应责任,铁道上一向只雇临时工来做,但是给的报酬相当可观,跑一趟二十元钱,黑屋地区有许多闲散人员抢着来干。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两个通过熟人给铁道上管事的送了一整条“特供甲级香烟”,才争取到了这份工作。可头一次上火车出工就傻眼了,戴上两层口罩都挡不住闷罐车里刺鼻的气味,闻了这股味道一整天也吃不下饭,而且拎着泔水桶进到车厢里喂猪时,更是比在缅甸被政府军包围了还要恐怖,那些生猪一看到吃食,立刻呼噜着猛扑上来,无论怎么喝打也阻拦不住,要不是司马灰腿脚利索,就得被大群生猪当场拱翻在地活活踩死。这天二人好不容易喂完了猪,累得精疲力竭,爬到火车顶子上抽烟透气。罗大舌头突然问司马灰:“你还记不记得马小秃?”司马灰说:“当然记得,有时候我做梦还梦见他坐在火车顶上的样子,这马小秃爹妈就他一个儿子,上边六个姐姐,家里拿他当眼珠子似的供着,从小就什么活儿都不让干,上下学都是他几个姐姐轮流去接送。当年大串联的时候,听说毛主席要去井冈山视察,全国几百万红卫兵立刻疯了似的全往那儿奔,火车上挤得是人摞人,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当时马小秃也想去,他爹一听是去见毛主席呀,这事太光荣了,老马家祖坟都冒青烟了,就答应让他跟咱们一块走,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还给带了整整一书包鸡蛋。车厢里实在挤不开咱们就只好趴到车顶上,可马小秃从来没出过门,更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还得钻山洞。一进隧道立刻四下里全黑,他给吓蒙了,忘记了火车还在高速运行,站起来想跑,结果一脑袋撞到隧道上,死得可真是太惨了。咱们下车之后,打着手电筒回隧道里找他的尸体,那满地脑浆子的情形我就是到死也不会忘。”罗大舌头也叹道:“到后来大伙儿才知道,毛主席到井冈山视察的消息是个谣言,马小秃死得可真他妈不值,这小子当年跟我关系挺不错,我们俩经常在一块儿玩,我特照顾他。”司马灰奇道:“你是不是把做梦的事给当真了?我怎么记得你当年在学校净欺负这孩子了,人家马小秃带上火车那一书包鸡蛋还没等到开车,就先被你消灭了一多半。你究竟是跟马小秃关系不错,还是跟他们家鸡蛋关系不错?”罗大舌头急道:“我×,你要这么说可就太肏蛋了,现在我这不是坐在火车顶上,突然缅怀起了当年的同学,心里觉得难受吗?咱们挨这苦受这累也不算什么,就是干完了活儿只能在车顶待着实在不是滋味,再说忙个没黑没白,挣点血汗钱刚够填饱肚子,这得熬到猴年马月才有出头的时日?”司马灰点头说:“这种跟着火车替殖民地同胞喂猪的差事,我也不想再干了,这份儿罪简直不是人受的,我打算去北京打听胜天远的下落,顺便弄笔钱,解决眼下的生存问题。”罗大舌头一听这话,立刻又来神了:“北京有什么捞钱的地方?”司马灰说:“当年赵老憋换给咱们的火龙驹皮袄,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去缅甸这些年,一直存在夏芹家里,北京地方大,容易找到收货的下家。”二人说动就动,跟完了这趟车回了长沙,就立刻前往北京,通过以前的关系,一面打听胜天远的下落,一面寻些打小鼓的买主。当时“文化大革命”虽然还未结束,但北京历来是个“多重世界”,上下人等各有各的活法,总有些趁着除“四旧”淘换珍玩宝器的买主,这些人非常了解什么是社会,一个个心知肚明哪朝哪代没有动荡时节?要都是清平盛世,古董便不会流落到穷街陋巷里跟白菜一个价钱了。这场政治运动早晚得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就会立刻翻着跟头往上涨,千倍百倍的暴利唾手可得。旧时称沿街收购旧货者为“打小鼓的”,常挎个大布褡子,手敲一面巴掌大的扁形小圆鼓走街串巷,收购范围很广,上到金玉古董、首饰字画,下到鸡零狗碎、破铜烂铁,没有他们不收的,在老北京的五行八作里向来占着一路,所以这些收货者至今仍以旧时称谓自居,只不过在“文革”中行事非常低调,从不敢轻易抛头露面,若非熟悉门路的人,想找他们也不容易。可司马灰身份不同,京城里收货的谁不知道他是“旧姓张家”之后,家底子不比寻常。因为好东西大多都讲个传承来历,毕竟这玩意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更是长不出来。要说某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在火车站扛大包的苦力,他突然拿出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来卖,那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假货。可深宅大院里的人家就不一样了,虽然产业败了,但保不齐还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点好东西,拿到市上就不得了。果真有几位打小鼓的买主,在得到消息之后,请司马灰到灯市口附近一处民宅里看货,其中有一位姓刘的老师傅,本名叫刘淮水,相识的都叫他“刘坏水”,又因眼光犀利鬼道,所以还有个绰号唤作“鬼鼓刘”。这刘坏水祖上六代打鼓出身,这还仅是有根有据能查出来的,甚至还有人说老刘家自从宋代起就开始掌管“长生库 ”了,在打鼓行中资历最深。“鬼鼓刘”戴着副老花镜,穿着朴素简陋,套袖布鞋和半旧的人造革手提包,既不显山也不露水,要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多半会认为这老头儿大概是哪个国营单位的会计,此人一贯跟旧姓张家相熟,其余买主都是他给牵的线,一看司马灰和罗大海来了,立刻按旧时规矩过来请安,还口称“八老爷”。司马灰知道这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如今这年头儿谁拿谁当爷呀!可还是谦辞道:“刘师傅,咱可不带这样的,您这是折我的寿啊!”刘坏水赔笑说:“从我爷爷那辈儿起就给老张家做查柜,何况我年岁大辈分低,见了您不称八老爷称呼什么?长幼之序可不敢乱。不知道八老爷这趟回京,又从户里倒腾出什么好玩意儿,赶紧亮出来让咱们开开眼吧。”司马灰为了多蒙点钱,早跟罗大舌头把词儿编好了,此刻听刘坏水一问,就为难地说:“我们家祖上那点产业早没了,现在连处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都没剩下,哪还有什么户里传下来的东西,不过这位罗寨主他们家里倒是有件压箱底的玩意儿,就请老几位给长长眼。”刘坏水戴上老花镜,斜眼打量了一下罗大舌头。他阅的人多,一看罗大海身上的衣着和气质,就知道这浑小子肯定挺横,可能是个干部子弟,却不像什么名门之后,现在的干部大多是工农出身,能有什么户里传下来的行货?但也有可能是“破四旧”抄家时抢来的物件,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这位罗寨主,是混哪个山头的?”罗大海一摆手:“什么寨主团头的,多少年前就没人提了,您称呼我罗大舌头就成。”随即从裤兜里摸出一颗珠子,拿提前编排好的话说:“别看我爹是扛枪起义闹革命的泥腿子,祖上八代没吃过饱饭,说起古董玩器来,可跟您这专门倒腾古玩的比不了,您要是开飞机的飞行员,那我们家顶多就是个放风筝的。但我老罗家祖上代代善男信女,积了八辈子阴德,哪能没留下一两件压箱底镇宅的宝贝呢?如今传到我这儿,还真有这么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原本我是打算传给后世子孙的,但谁让咱们有缘呢,您要瞧着好您就给出个价,咱只当是交个朋友,我情愿忍痛割爱了。”刘坏水问道:“你这颗珠子还有传承?”罗大海说:“当然有,这珠子可是来历不凡啊!真要讲起来也够催人泪下的,当年我爹我妈年轻时还没参加革命,都是在乡下种地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别的追求,就是积德行善做好事。有一回看外乡来了一个要饭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花枕头,我爹妈一看,这老太太在世上没有半个亲人,无依无靠的真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留下来,当成自己的亲娘一样伺候孝敬。可这老太太始终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她身边别无一物,只有个枕头形影不离。后来小鬼子打进了中原,我爹就扔下锄头参加了八路,解放后进了城还拿这老太太当亲娘对待。老太太临终之前,对我爹妈两口子说,你们收留我这孤老婆子这么多年,此生无以为报,就把这个枕头里的东西留给你们,好好收着可千万别丢了。说完就与世长辞了。”罗大海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爹妈就纳闷儿了,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我们老罗家是积善的人家,做好事从来不求回报,怎么老太太非要留给我们一个枕头呢?等发送完了老太太,到了晚上两口子回家把枕头拆开,一看这绣花枕头里面除了荞麦皮,就只有滴溜滚圆的一颗珠子,一拿出来顿时满室放光,才知是件宝贝,但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直到后来有机会,把珠子拿到故宫博物院,请专家一鉴定,总算是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想当初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慈禧太后出逃热河,派使臣前去跟洋人议和的时候,洋人们不肯轻易承认那使臣能代表老佛爷。八国联军里头有个曾经见过慈禧太后的将领,他还记得慈禧头上戴有珍珠凤冠,珠冠上有二十四颗夜光明珠,颗颗浑圆,都是一般大小,号称‘二十四桥明月’。他们就向清廷提出要求,让前来议和的使臣携带一颗明珠作为信物。”刘坏水玩味地看着罗大海,嘴角挂着浅笑,罗大海也不在意,接着唾沫横飞:“慈禧太后不敢怠慢,立刻从凤冠上拆下一颗明珠,命一个贴身的宫女拿了,派御前侍卫火速送往京城,结果这小宫女半路逃脱躲入民间,就此下落不明了。慈禧太后对此事大为恼怒,命人到处搜捕,结果始终没能再找到那颗珠子,从此二十四桥明月就缺了其一。”刘坏水身后一人有点儿不耐烦,刚要出言打断,罗大海摆手示意你听我说完:“直至民国年间,大军阀孙殿英盗掘东陵,也只从慈禧妖后的金丝楠木棺材里掏出了二十三颗明珠。经过很多专家的鉴定考证,我爹妈当年收留的老太太,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携珠潜逃的小宫女。可惜我父母没见过世面,保存环境不当,竟然逐渐使珠子变得晦暗无光了,实在没脸再献给祖国了,这才最终传到我手里。虽说人怕老、珠怕黄,但至少它的历史价值在那儿摆着呢,慈禧老妖妇戴过的二十四桥明月呀!您要是真有心要,我就豁出去割回心头肉,匀给你们了……”众人听罢接连摇头,对罗大舌头手里的珠子更是连看都不看。刘坏水不太满意地对司马灰说:“八老爷,您跟我们逗笑话呢?这二十四桥明月的段子,可打解放前就被人说废了,但至今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有那颗珠子,就算它果真存世,也不该是这么个传承。”司马灰本意就是想让罗大海试试水深水浅,看情形今天来的这几位确实都是行家,自己要是胡说八道非栽跟头不可,就从包里拽出那件皮袄,摆到桌上给众人观看:“我这儿还有件东西,不过这玩意儿路数偏了些,也不知道老几位识不识货。”“鬼鼓刘”一听司马灰身边还有东西,便又来了兴致,笑道:“路数偏了才好,咱这打小鼓的又唤作‘百纳仓’,天底下没有不收的东西,您先让我仔细瞧瞧……”刘坏水等人看到是件老皮袄,都觉得奇怪,收皮袄一般得去找当铺才对,况且这件皮袄做工也不怎么讲究,绝不会是大户人家的东西,不过他们越看越是惊异。刘坏水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多遍,才对司马灰说:“八老爷,这件东西可真不得了,您打算要多少钱?”第六章 百年老鼠皮“鬼鼓刘”识得这件皮袄绝非俗物,他问司马灰:“这是深山老林中的百年老鼠皮,八老爷您想开到什么价码?”司马灰以退为进:“刘师傅,我算服了,您可真有眼力,竟然能瞧出是百年老鼠皮,我本来还想说这是火龙驹的皮,如今在您面前我不敢胡言乱语了,您觉得值多少钱?”刘坏水点头说:“看这毛皮应该是关外山沟子里的火耗子,少说也活了一百多年,否则剥不下这么大块的皮筒子,以前康熙爷出去打冬围,就要戴一副朝鲜国进贡的火鼠皮袖炉暖手,即便是在数九隆冬的日子里,照样能捏出一手的汗来,可那副袖炉还没您这块皮子的一半大小。”他并不急于谈论价钱,又问司马灰:“这件皮袄可有传承?莫非是八老爷您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司马灰知道这里边的行市,倘若直接说是赵老憋所留,即便这块百年老鼠皮再稀罕那也是民间之物,抵不过康熙爷暖过手的火鼠袖炉。这时他就只能顺口胡编了:“刘师傅,您知道我的家底,也不瞒您说,这件皮袄还真有些个来历,要不是今天遇上了您,别人拿出龙袍玉带我都不愿意换它。想当年前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十三副遗甲起兵攻明,在千百军中,弓矢相交,兵刃相接,不知几经鏖战,取图伦、灭哈达、并辉发、亡乌拉、平叶赫、斩尼堪外兰、败九部联军,那可真是……”刘坏水听到这儿说:“且慢,八老爷,我得拦您一句,您是不是想说这火耗子皮袄,是太祖皇帝偶然在山中猎获,从此龙兴关外,可他又因为忘了穿这件皮袄,才在宁远城下被大明督师袁崇焕袁爷轰了一炮?咱可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打桩那套话不提也罢,要让我看这皮毛成色,剥筒子的时候顶多过不去民国。”司马灰暗骂:这老不死的满身贼骨头,眼也忒毒了。知道不能再兜圈子了,索性交出实底:“这是在关外林场子山神庙里所获之物,反正就是块百年火耗子皮,您看着给价,合适我就匀给您了,不合适我就拿回去垫床铺。”刘坏水是打解放前就专靠吃这碗饭为生的老油条了,他早看出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是急等着用钱,不愁这皮袄落不到自己手中,便直言道:“这深山老林里的火鼠本身就非常稀少,它们专喜欢啃食松油蜡烛,一般寿命仅在十几年左右,要是前清的哪个王爷贝勒府上能有巴掌大的一块,就能当宝贝藏着了。又只有潜养百年成了气候的火耗子,才剥得下这整张皮筒,确实非常贵重。但不是我鬼鼓刘乘人之危,您千万别忘了现在是什么年头,您就是拿来杨贵妃抚过的焦尾穿云琴、赵匡胤睡过的七宝伏虎枕,可着四九城扫听扫听,那也只能论斤算钱,比废铜烂铁贵不到哪儿去。这东西虽好,奈何路数太偏,很难出手,普通人不识货,识货的人未必有钱,咱们两家虽是累世交情,可年头不对呀,如今情分才值多少钱一斤?所以我最多出到这个数……”说着话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块钱,我这儿没二价,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加,您要愿意匀给我,咱们当场现银交割。”当时普通工人的月收入不过几十块钱,跟长途列车往广东运送生猪来回一趟才二十块钱,三百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司马灰明白这件火鼠皮袄肯定不止这个价钱,可现在想出手,就得忍着疼被刘坏水狠切一刀,顶多换个仨瓜俩枣的。再说远水不解近渴,如今这种形势想找别的买主也很麻烦,只得同意将皮袄匀给刘坏水,两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坏水跟捡了狗头金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让余人先散了,又问了问司马灰离开北京之后那些年的去向,最后看了看表:“哟,这说话的工夫都到晌午了,二位都还没吃饭吧?今儿我老刘请客,咱们到天兴居吃炒肝儿去。”罗大舌头提议道:“熘肝尖儿有什么好吃?我爹以前到北京开会,回家跟我说京西宾馆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吃得过。我惦记这事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才来北京一趟,刘师傅你不如带我们上那儿开开荤。”刘坏水踌躇道:“京西宾馆是招待首长们开会的地方,咱平民百姓吃饭不就为填饱肚子吗?用不着那么高的标准,再说炒肝儿也不是熘肝尖儿,两码子事,您要不去尝尝天兴居的炒肝儿,可也不算来过北京啊!”司马灰还急着要找刘坏水打听点儿事,正好借吃饭的机会谈谈,就说:“大老远的去什么天兴居,我看胡同口有家卖炒疙瘩的,咱们对付着吃一口就得了。”三人出了胡同,到路边小吃店要了二斤炒疙瘩。刘坏水总惦记司马灰还有没有户里传下来的宝器,一边吃饭一边探问,司马灰却不理会,反问:“刘师傅,听说您在解放后,也给人家打下手做些刮大顶的技术活儿,有这么回事吗?”刘坏水嘿嘿一笑:“八老爷消息可真灵通,说得没错……”罗大舌头听得不明所以:“刮什么顶?刘师傅就凭你这老眼昏花的劲儿……还会剃头?”刘坏水边说边提了提套袖,对罗大海做了个用铲子刮泥的动作:“剃头是剃头,不过剃的不是人头,考古发掘队——专业剃坟头,给官家当了铲匠,也叫抹子手。”司马灰见问对人了,就继续向刘坏水打听:“那您知不知道一位从法国回来的华侨,名叫胜天远,是沙漠考古和田野考古专家,他回国后应该……”没想到司马灰刚问一半,刘坏水便道:“胜老板?那我太熟了,他可不是一般人,要说起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他救的。”原来刘坏水这伙人,都有祖传的独门手艺,有的擅长造假,有的擅长盗墓,鉴定古物尤是其所长。他们识山经、懂水法,凭着丰富的经验,走在旷野间站住了看一看,抓起把土来闻一闻,就能判断出地下有没有古墓,连洛阳铲都不用。解放后自然难逃法网,被公安机关抓起来判了刑,有些罪行严重的老贼,都被政府给枪毙了。胜天远1953年回国,接连主持了几次考古发掘活动。他深感手下有经验的人太少不敷分配,就写报告请求释放一批情节较轻的犯人,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为人民工作,于是刘坏水等人就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一直跟着胜天远当助手和临时工。后来各地大多效仿了这种政策,皆聘请了一批老师傅协助考古发掘工作,但根据相关规定,不能够转为正式职工,要由劳动局统一管理,按勤杂工、水暖工的待遇支付工资。等到“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各博物馆和院校的绝大多数干部、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村去改造思想,只有些老弱病残的职工留守在本单位。刘坏水等一批老师傅因为属于工人阶级,以前的档案记录也因失火烧毁了,才免于下放农村或安排在城里扫厕所。他们隐埋身份夹起了尾巴做人,留在城里偷偷摸摸收购古董。“鬼鼓刘”因此对胜天远感恩戴德,据他说胜天远思想开放,与人聚如鹤立鸡群,虽然身为领导,又去过越南和埃及,是国宝级的考古专家,对待下属却没一点儿架子,摄影、跳舞、收藏、骑马、打猎,无不爱好,玩什么都拔尖儿,干什么像什么,又没有普通文人酸文假醋的假劲儿,并且喜欢穿西装、戴名表,颇具儒雅风度,因此考古队里私下都以“胜老板”相称。可“胜老板”在跟着考古队到野外工作的时候,刘坏水亲眼见他打着赤脚翻山越岭,夏不挥汗,雨不张伞,无论条件如何艰苦也没皱过一下眉头,从者无不敬服。不过“胜老板”在1963年就没了,刘坏水有时候想起这事心中便觉难过,要偷着找个没人地方抹上半天眼泪。司马灰听刘坏水说得很是蹊跷,所谓“没了”是指死亡还是失踪?这人又是怎么没的?便接着问道:“胜老板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你知道多少?”刘坏水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找小吃店柜台上要了瓶二锅头。两杯酒下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才拉开了话匣子:“当年胜老板嘱咐过国家有保密制度,本来这些话我不能说,可您八老爷不是外人,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讲的?您看我鬼鼓刘活了这么大岁数,年轻时气儿粗胆儿壮,也常钻坟窟窿撬棺材板子,一辈子专跟古董打交道了,什么怪事没见过?可1963年那件事实在是太邪了,现在偶尔回想起来,三伏天也能惊出一身冷汗……”刘坏水的手艺和眼力确有出众之处,又会一手祖传“描样儿”的绝技。所谓“描样儿”就是用纸笔临摹古墓壁画或浮雕,一般古玩行擅长造假的都有这门技术,画出来形神兼备,足能以假乱真。有时墓穴地宫中的壁画,或是棺椁上的彩绘,突然接触到空气就会迅速由清晰鲜艳变为模糊暗淡。刘坏水就有本事能将模糊不清的彩绘,重新在纸上按原样复原出来。因此,胜天远当年对他格外看重,出野外时常将刘坏水带上做自己的助手。那一年夏末正热的时候,刘坏水跟着胜天远带领的考古发掘队在甘肃省麦积山石窟工作,突然接到命令让胜天远带一个助手跟着部队的车走,不许问去哪儿也不许问去干什么,出来一看军车已经在外边候着了。胜天远便招呼刘坏水同往,二人匆匆带上应用之物,上了部队派来的军用吉普车。一路驶去都是隧道和盘山公路,越走越人烟稀少,到后来开到大山里头,沿途就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了。第七章 伊尔-12胜天远发现公路两侧刷着解放军部队里用的标语和口号,才知道这是条军用公路。还有更加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公路的尽头不在山脚下,而是在一座海拔接近两千米的山峰腹部,这里有几座大型防空洞,他们下车后被安排在防空洞里休息,等待考古发掘队的其余成员前来会合。周围都是戒严的军事禁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允许随意走动。胜天远只能留在防空洞里,看不到外边的情形,难免就胡乱猜测:“是不是有工程兵部队在山里打隧道挖出了某座古墓?可事先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大约过了一天左右的时间,其余的人员陆续到齐,他们大都是从各单位临时抽调而来,相互间并不熟识,也没有谁知道此次任务的详情,神色间都显得有些迷惑。众人先在防空洞内留下个人的全部随身物品,并登记领取相应的工具装备,随后被带离了防空洞。来到洞外一看才知道深山里根本没有古墓,原来山顶上建有一个军用机场,跑道和机库全都铺设着伪装,飞机的起降都在高山上完成。此刻正有一架苏制“伊尔-12”空军战术运输机停留在跑道上待命,考古发掘队将要前往的“目标”显然还离得很远。刘坏水更是心中忐忑,他以前听胜天远讲过,如果动用空军,至少需要大区两位首长同时签署命令,这支考古发掘队究竟要被派去什么地方?又将面临什么样的特殊任务?不过到了眼下这地步,刘坏水多想也没用,只好跟着队伍登机。运输机里的其余乘员也都是神情紧张,没有任何人交头接耳,偌大个机舱内鸦雀无声。刘坏水从来没坐过飞机,不免担忧地问胜天远:“胜老板,想当初北京还叫北平那会儿,卢沟桥附近掉下来一架日本战斗机。我们那老哥儿几个最喜欢凑热闹,听到消息便都过去瞧新鲜,就为这事还让日本宪兵抽了一顿鞭子,差点儿没给抓去毙了。我当时亲眼看见,战斗机肚子里那个小鬼子摔得都没模样了。咱现在这大铁鹞子个头儿可比日本战斗机大多了,它带得动这么多人吗?要是飞到天上扑腾不动了,许不会也掉下来?”胜天远在登机前被召去开了个秘密会议,他似乎已经知道考古发掘队的行动目标,便安慰刘坏水道:“在中国好多场合都有禁忌,比如跑船的忌讳在水上说‘沉’字,其实国外也是如此,乘飞机就怕说到‘坠毁’,英国海军在舰艇上也从不提及沉没在冰海的‘泰坦尼克号’,唯恐说多了就会遇到灾难事故,这些都是基于心理作用产生的自我暗示。世界上虽然从不存在绝对的安全,但你只要多考虑好的一面,就不会这么担心了。这种苏联制造的活塞式双发螺旋桨运输机故障率并不高,它有两个发动机,损坏了一个另一个还能继续工作,而且刚才我见过驾驶员了,咱们这架‘伊尔-12’空军运输机的机长,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飞行员,飞行经验很丰富,今天气象条件也很好,晴空万里,‘伊尔-12’型运输机在起飞前做过严密检修,绝对可以确保万无一失。”没过多久,这架“伊尔-12”就接到了起飞命令,活塞式双发螺旋桨运输机冲出跑道直入云霄。升空后刘坏水才听到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准确,大概是有某支测绘分队,奉命在罗布荒漠西南边缘的某个地域内,寻找一条消失多年的古旧河道,并测绘精确军用地图。那一地区情况十分复杂,至今未经过精确测绘,属于地理上的盲区。由于胜天远非常熟悉西域历史及各类古代地理著作,因此也被调来参与这项行动,同时还要随队评估沿途的各处古迹,如有必要就采取抢救性发掘。又因最近一段时期国内外反动势力格外猖獗,在罗布荒漠以北的军事禁区附近也发现有可疑分子频繁活动。为了对外界保密,同时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才由空军负责运送。刘坏水提心吊胆,飞机每有颠簸就被惊出一身冷汗。他强忍着眩晕透过舷窗向外眺望,这架苏制“伊尔-12”活塞式双发螺旋桨运输机此刻正以“340公里/小时”的巡航速度,越过甘肃玉门关,由东向西飞临新疆“库姆塔格沙漠”上空。只见舷窗外碧空如洗,地面黄沙漫漫,一望无垠,起伏的沙丘犹如海浪般波涛汹涌,层层细纹在强烈的日照下泛着金光。也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该出事终归还是要出事,航行在高空的“伊尔-12”型运输机忽然一阵猛烈地颠簸,机身开始向一侧倾斜,不断地剧烈摇摆,舱内暗红色的警示灯也随之不祥地闪烁起来,又有阵滚雷般的声音传来,一接触到机舱上边就“咔嚓嚓”作响。众人都系着安全带才没被当场撞断了脖子,胜天远见状立刻询问驾驶员:“发生了什么情况?”副驾驶员杨三喜报告说:“‘伊尔-12’运输机在高空中遇到了意外事故,目前已经完全失控,随时都有坠毁的可能。”众人也都察觉到,机舱上边正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响声,听在耳中犹如滚雷,可此时天晴如洗,碧空万里,怎么可能会有“雷暴”出现?舱外又不时传来金属断裂般的动静,似乎是高空中有什么庞然大物落在了“伊尔-12”运输机上方,并试图撕开机舱将身体钻进来。运输机上搭载的乘员们心头无不战栗,虽说偶有飞机在起降时撞到飞鸟导致坠毁,可这架“伊尔-12”目前位于空气稀薄的平流层,别说是普通鸟类,就算是“喜马拉雅雪鹜”那种体形绝大的猛禽,也不可能在半空中硬生生攫住军用运输机。如果机舱外果真有某种“东西”存在,它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又得有多大力气?苏制“伊尔-12”运输机能够执行伞降任务,机舱内配备有专门的伞兵伞背包,可在当时这种情形之下,没人有胆量打开舱门伞降逃生,众人只好留在座位上听天由命。失控的“伊尔-12”运输机犹如在狂风巨浪中航行的船只,被冲撞得时上时下,剧烈的晃动使考察队员们的身体左摇右摆,颠簸得头脑发昏,腿脚都软了,五脏六腑也差点儿跟着翻了出来,有的人忍不住张口呕吐,还有些人克制不了恐惧,干脆闭上眼睛,上下牙磕打得跟机关枪扫射似的。最后在一阵直刺大脑皮层的尖锐嗡鸣声中,全部乘员都在眩晕中失去了意识,但时间非常短暂,似乎仅有几秒钟甚至更短的一瞬间,很快就相继醒转过来。此刻“伊尔-12”运输机已经开始自由落体冲向地面,左翼螺旋桨不知在什么时候起火了,冒出滚滚浓烟。当时日已近午,地面干燥无水,气温高达四五十摄氏度,从空中俯视,位于罗布泊东面的“库姆塔格大沙漠”荒凉无边,黄沙在强烈日光照射下呈现金红色,失控的军用运输机,正穿过滚滚热浪,疾速坠向沙漠。“伊尔-12”运输机的主驾驶员是空军独立运输团副团长老丁,全名丁得根,“东北老航校”三期学员。抗美援朝时期,他曾驾驶着“米格-15”战斗机,多次同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王牌飞行员直接较量过,不仅飞行经验极其丰富,心理素质也格外出色。丁得根发现“伊尔-12”运输机左侧活塞发动机和升降翼损坏,无法重新拉升,高度只能越来越低。他立刻做出决定,要冒险在沙漠中采取迫降。此时“伊尔-12”运输机越过一大片沙山,视线尽头赫然暴露出一条红褐色的古河道,从空中俯视仿佛就是无垠沙盘中一道不规则的细微擦痕。由于存在着许多沙生植物,周围又有相对稳固的大沙丘绵延起伏,所以始终未被流动的黄沙覆盖。在它还未枯竭之前,或许曾是大漠与盐沼交界处的绿洲,又或许是某座古代水渠遗址,如今却只剩下满目荒芜的沙蒿,对旅人来说已毫无存在的意义,也许只有在超大比例尺的军用地图上,才会出现它的踪迹。机长老丁和副驾驶员杨三喜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伊尔-12”运输机就已拖着滚滚浓烟飞临河床,高度和速度都不允许驾驶员再多做盘旋,甚至来不及进行机动调整,只能尽力平衡减速,歪歪斜斜地撞进了水流枯竭的河床地带。茂密的沙蒿枯草,以及地面龟裂的深厚干泥,形成了一道道天然减速带,只是“伊尔-12”运输机起落架和发动机螺旋桨都被沙蒿缠住,机身在巨大的前冲惯性作用下,仍是打着横在河床子里滑出数百米。驾驶员老丁迫降动作正确,操控得当,虽然接地较重,但既没起火也没爆炸,“伊尔-12”安然无恙。“伊尔-12”运输机上幸存的成员互相搀扶着陆续钻出机舱。此时舱外烈日炎炎,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炙热,干河床及两侧的大沙漠中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满天湛蓝,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死亡一般的寂静和酷热使人无法承受。刘坏水至今想起这件事情来兀自心有余悸,多亏当时的机长是老丁。他后来才听说这类苏联制造的“伊尔”系列运输机在设计上有个致命缺点,主燃料箱都装在机腹底部,并且不能进行空中放油,在沙漠里也指望不上起落架,机身在迫降滑行的时候,肯定会与沙砾产生剧烈接触。无论能否平稳着陆,只要油箱破损,再摩擦出半个火星,就会立刻起火爆炸。在当时那么紧迫复杂的条件下,能够迅速做出反应并敢于尝试迫降,如果没有出众的技术和胆识,谁能在生死一线之间做到处变不惊?“伊尔-12”运输机在迫降点紧急着陆,虽然并未起火爆炸,但是冲击过程中还是有人员伤亡,副驾驶员杨三喜不幸牺牲。当时通信人员试图用“光学无线电”发报与总指挥部取得联系,希望寻求附近解放军部队的支援,由于运输机刚刚进入新疆境内的“库姆塔格沙漠”,应该距离玉门关不远,可是经过随队的测绘人员定位,竟发现迫降点的坐标大致是“北纬40度52分29秒,东经91度55分22秒”。测绘人员惊得呆住了,因为“坐标”不会有误,这段数据显示“伊尔-12”运输机迫降地点是位于“库姆塔格沙漠”和“罗布荒漠”之间的无人区,与此前估计的地点相差几百公里。也就是说,在众人失去意识的短短一瞬间,“伊尔-12”已由东向西横穿了库姆塔格沙漠。航空事故大约发生在正午12点30分前后,所有佩戴手表的人员,都发现自己表盘上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第八章 迫降在库姆塔格由于手表和计时器全部损坏,使得众人对“时间”的判断失去了准确依据,只能凭人体自身的生物钟来分析情况。在与总指挥部联络之后,推测这架运输机至少在沙漠上空消失了一个小时,“伊尔-12”运输机在航行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在万里无云的高空遇到的又是什么?在唯物主义者的世界观中,没有绝对的科学依据可以完全解释这一现象。这场诡异的航空事故,直到许多年后也无法判断真实原因,只能暂且排除掉“时间”因素,在报告中估计了某种可能性:1949年的时候,有一架从重庆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失踪,大约过了十年的时间,有人在罗布泊东部发现了这架飞机的残骸,搭载的人员已全部死亡,它也是突然改变航向,坠毁在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经过的“区域”。类似的事故还有几起,因此,推测这架“伊尔-12”运输机在高空遇到事故之际,正值晴空万里,天上却有雷暴般的声音发出,这说明乱流冲撞形成了“气穴”,也称“晴空湍流”或“怒云”。“晴空湍流”是由乱流相互冲击形成的巨大波动旋涡,它无影无形,没办法事先预测,驾驶员更不可能用肉眼对它进行准确判断。或许“塔克拉玛干、罗布泊、库姆塔格”这片辽阔地域的上空就存在着“晴空湍流”,机上乘员感觉到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很可能是种错觉,实际上在此期间,这架“伊尔-12”运输机已被高空气流推到了库姆塔格大沙漠西端。胜天远有丰富的荒漠探险经验,作为考古发掘队的指挥员,他认为迫降点距离罗布荒漠西南边缘已不算太远,凭借现有装备和地图,仍可徒步前往预定行动区域继续执行任务,只留下伤员和空军机组乘员在迫降点等待救援。上级首长回电指示:“你们对目前情况的评估基本准确,主动权仍在你们手中,荒漠里困难、危险较多,望设法予以克服。”胜天远确认了上级的命令之后,安排好伤员,带上装备率队进入了茫茫荒漠。但是在翻越“大沙坂”的时候,他们遭遇恶劣气候,行动被迫中断。胜天远不幸在荒漠中染上了重症,回到北京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一系列的事件是偶然还是必然?就看从哪个角度去理解了,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种无形的可怕力量,在阻止人类揭示那些早已消逝在沙漠中的过去。刘坏水因为在“伊尔-12”运输机迫降过程中撞断了肋骨,没能随队继续行动,现在想来真是庆幸不已。刘坏水对司马灰和罗大舌头说:“看来我刘某人这辈子是没有坐飞机的命,今后就是有人拿大枪顶着我脑门子,我也不敢再坐那铁鹞子了。”刘坏水也看出司马灰的心思,便又说:“八老爷,我看您二位对胜老板的事还挺上心,许不是有过什么交情?我这儿正好有个门路可走。”前几年在国家领导人的关注下,考古部门成功组织了“长沙马王堆汉墓”发掘工作,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并有一具保存完好的汉代女尸。这具两千年前的湿尸的发现震惊了世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都以头版头条配发大幅照片的形式进行了报道,所以打今年开春以来,又有几个被批倒批臭的反动学术权威得以获准释放,暂时恢复了工作,只不过帽子还没摘,其中有一位考古兼地质学家宋选农,以前是胜天远的同事,俩人私下里交情很深。但这宋教授的学术头衔现在是没人称呼了,因为是个秃脑门子,所以,大伙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宋地球”。胜天远身边有本工作笔记,向来秘不示人,里面记录着他考古探险生涯中的全部重要事件。临终前,胜天远在病床上将这本册子封在档案袋中,托刘坏水转交给宋地球,并嘱咐刘坏水千万不要偷看里边的内容。宋地球当时正在甘肃出差,回来的时候胜天远已经死了。后来刘坏水亲手把工作笔记交到宋地球手里,宋地球信手翻开了第一页,刘坏水偷眼看到写有“楼兰妖耳”四字,也不知是何所指,而宋地球眼睛顿时瞪得浑圆,显得非常惊诧:“这个胜天远,胆子也太大了……”他从头到尾匆匆翻看了一遍,就当着刘坏水的面点了盆火,将这本笔记一页页扯开,全部烧成了灰烬。事后刘坏水出于好奇也曾问过几次,但是宋地球却对此守口如瓶,反而每次都严厉告诫刘坏水:“咱们有保密制度,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不该看的也不要多看,知道得太多了对刘师傅你没有半点儿好处。”刘坏水可不想引火烧身,只得罢了这个念头,未做深究。“文革”开始后,宋地球没少受罪,一直被下放在农村参加改造,今年夏天才给放回来,并安排到一支测绘分队主持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去新疆寻找金矿,罗布荒漠西南端、库鲁克大沙坂一带曾有一条神秘的“铁板河”。历史上有南北两条铁板河,其一绕经楼兰,沿途都是犬牙交错的盐壳,以及奇形怪状的雅丹;其二发源于阿尔金山,是从沙山上空流过的“浮水”,在许多描述山脉水法的地理著作中,都认为南北铁板河是贯穿连通的一条河流,其实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随着环境的日益干旱恶化,“浮水”早就被荒漠狂沙吞噬了,按照地理古籍记载,“铁板河”河床里有沙金,地下甚至还有巨大的“金脉”,可那地方属于地图上的空白区域,一年四季风沙不断,条件极端恶劣,无法进行空中测绘,只有精通先秦地理著作的专家,才能带领测绘分队找到消失无踪的“金脉”。目前仅是初步定位,只针对“铁板河”具体地形及经纬度、海拔等数据进行测量,然后才会将图纸交由“物探、化探、钻探”等不同大队做进一步详细探测。宋地球学识广博,“文革”前身兼行政要职,他不仅熟知古西域历史,也是地质和生物化学方面的专家,但大多是书面上的东西,纸上谈兵还成,真要让他进了风沙肆虐的大漠戈壁也照样发蒙。据说胜天远在1963年带领的队伍,便是计划前往“铁板河”沿线,宋地球将继续接手当初没有完成的那项工作。刘坏水解放前曾多次深入回疆大漠,协助英国探险家寻找“圆沙古城”,干了不少出卖国宝的缺德事。宋地球得知此事后,就让他作为自己的助手一同前往罗布荒漠。刘坏水虽然只是勤杂工的待遇,但工资多少无关紧要,也从不指望那二十几块钱糊口。在“工农兵领导一切”的口号下,他这工人阶级的头衔成了保护伞,趁机搂了不少好东西。刘坏水曾用一三轮车白菜换了对元青花大瓷瓶,晚上做梦都能乐醒了,哪有心思去戈壁荒滩上遭那份儿罪。刘坏水又通过内部渠道了解到——宋地球在劳动改造期间,仍然不断给上级写报告,申请带领测绘分队前往大漠戈壁,究其原因正是与他看过胜天远所留的“工作笔记”有关。所以刘坏水推测这次的行动,绝不仅仅是测绘“铁板河”那么简单,但再详细的情况他就探听不出来了。只是刘坏水也不敢把宋地球得罪透了,这年头就怕检举揭发,万一宋地球把刘坏水的所作所为抖搂出来,用不着什么真凭实据,就够刘坏水吃不了兜着走的,如果再牵扯出别的问题,即便有十个脑袋也都得搬家,所以他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迟迟没有动身。刘坏水今天见着司马灰,就声称自己上了岁数,这把贼骨头恐怕进了荒漠就再也出不来了,而司马灰是“金点真传”,精通相物古术,尽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只要是他刘坏水保荐的人,宋地球必会刮目相看。而且按照国家规定,出野外每天有一块钱的补助,一个月就有三十块钱,加上每月二十八块五的工资,对普通人家来说可也不是小数目。刘坏水又许诺,要是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愿意替他走这一趟,他个人还愿意再拿出三百块钱来作为答谢。司马灰并不确定胜天远留下的工作笔记当中,有没有提到“绿色坟墓”的相关线索,如今了解内情的人恐怕也只有宋地球了,但听刘坏水所言,因为涉及某些保密条令,想直接从守口如瓶的“宋地球”嘴里打探消息并不容易,看来此事不能急于求成。另外,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也觉得继续在黑屋混日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借机去看看大漠戈壁上的风光倒也不坏,又看出刘坏水也是急着求人,否则不会往这里边倒贴钱,眼下正是一个狠敲竹杠的机会,不反切这老油条一刀更待何时?便开出条件说:“刘师傅,念在咱们两家累世交情的分儿上,您这忙我不帮谁帮?但您刚才说的价码可不成,因为话里话外我听出来了,您说的这是趟‘武差事’,稍不留神就得把小命搭进去,所以三百块钱门儿都没有,我和罗大舌头一人三百,另外还得再加上那件火耗子皮袄。您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反正我这儿没二价,少一个大子儿都不成,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满大街都是,您瞅着谁合适就找谁去。”刘坏水听罢咬着后槽牙说道:“八老爷,这回该轮到我服您了,您这叫‘倒扒皮’啊!也忒狠了点儿。”司马灰道:“刘师傅您太抬举我了,不过‘倒扒皮’这个词很不雅,咱这叫‘好拳不赢前三手,自有高招儿在后头’,你我今后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吧。”罗大舌头则是一脸坏笑说:“刘师傅,我们这不都是让您老人家逼的吗?这年头情分才值多少钱一斤?我罗大舌头今天才他妈知道什么叫乘人之危。行不行您就给句痛快话吧!这顿炒疙瘩算我请了,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交个朋友嘛!您要有事就赶紧走,等您走了之后,我们也得找地方打电话,到时我拿着电话就说:‘喂……公安局吗?我要向你们举报一个坏分子,这个人叫刘淮水,对,文刀刘。此人趁着破除‘四旧’的机会在街上打鼓,拿三轮车拉着白菜换文物,显然是对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不满,反动气焰极其嚣张,还混进了考古队充作临时工。你们要不相信可以先抓起来审一审,再到他家里搜一搜,如果确有其事,该毙就毙,用不着手软嘛!你们的工作原则不就是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吗?’”刘坏水一听这话吓得脸色都变了,嘴里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而且他实想不出比司马灰更合适的人选了,换旁人毕竟过不了宋地球那一关,只好忍痛应允,直接带着二人去找宋地球。宋地球是个圆乎脸,面容慈祥,再加上额顶秃了一多半,看起来确实像个“地球仪”。他戴着副近视镜,眼镜腿折了就拿橡皮膏胡乱裹了几圈,刚在北大挨完了批斗,家里被抄的房子也给封了,可回到单位还不敢耽误工作,忙着整理出差要用的东西,开门迎进众人,先听刘坏水介绍了事情经过。刘坏水将司马灰和罗大舌头冒充成自己的徒弟,那时候师傅夸徒弟,除了说学过什么手艺,还要着重讲品德:“为人光明磊落、言语周正、经过手艺、勤俭谨慎、公平正直、礼仪在造、推多取少、亏己利人,五湖四海闻名。”宋地球仔细端详了一番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有些疑惑地问道:“这相物的古理可是门学问,在用途上要比山经水法实际得多,只是历来伪多真少,我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你说你们懂,我无从判断真伪。但我研究过旧社会的《海底》,旧时所言金点为相,绿林为将,将相合称文武,这两者是从不分家的。既然得过文武先生真传,肯定要熟知《海底》,我就先问问你,什么是江湖?江湖姓名字号?”司马灰心想:真没看出这秃脑门子还懂《江湖海底眼》,原来被革命群众打倒的反动学术权威中,倒也有些像样的人物。这套五湖四海半部金刚经,司马灰在睡梦中也能倒背如流,于是答道:“眼为江,口为湖,江姓龙名元直号主波,湖姓长名优龙号聚流。”宋地球接着问:“日月姓甚名谁?”司马灰答道:“日姓孙名开字子真,月姓唐名卫字大贤。”他听出宋地球也就是一知半解知道些皮毛,心想别等你问了,今儿让你这老小子见识见识什么叫《海底》,当即一路向下盘道:“江湖日月为九州,八大神仙过九州;九州之内皆兄弟,高下三等俱是友;南京淹了我不怕,北京旱了我不愁;你有金银堆北斗,我有手艺过春秋;白天不愁君子借,夜里不怕小人偷;我这手艺独占鳌头、两朵金花、三元及第、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合同春、七星拱照、八宝黄良伞、九根金玉带、十全富贵。要问这手艺有多重,二斤十三两五钱四分半 ……”宋地球向来有识人之能,见这些行话难不住司马灰,便又接着问了几句古西域大漠中的风物掌故。司马灰祖上曾在清末随军平定过新疆之乱,立下旷世奇功,他也听“文武先生”说过不少家门旧事,自然应对如流。宋地球喜出望外:“你这机灵鬼可真不简单哪!我收下了。”他又问罗大舌头:“你这大个子……有什么本事或者特长?我看你一身英勇气质,体格健壮过人,就跟那沙漠里的骆驼一样,去部队里当兵也是扛重机枪的料,给咱们考古队背设备肯定没问题,也一起留下吧。”罗大舌头自打进门起,就大咧咧搬了把椅子坐下,看到桌上有烟也不客气,掏出一根来点上就抽,此刻听了宋地球之言颇为不满,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特长?那得看老同志您指的是哪方面了,我觉得体格好并不算什么特长,毕竟这是爹妈所生,毫无技术性可言。要说技术性的特长我倒真有几项,只不过轻易不愿显露,您就拿这抽烟来讲吧!我罗大舌头很喜欢吸烟,从二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到南洋有名的白金龙,没咱没抽过的,我能一口气连吐八个烟圈,还能让它大圈套小圈,这叫圈中有圈八套连环、环环相扣经久不散。另外,我在多年以来的戎马生涯中,还练就了一手点烟的绝技,无论是枪林弹雨、马上步下、地动山摇,还是翻山越岭钻老林子,都能做到不受任何限制影响,随时随地抽烟,随时随地点烟,而且点烟从来只用一根火柴,不分刮风下雨,一点就着,绝不再使第二根。您觉得这个特长怎么样?”宋地球并不喜欢那种老实巴交的后生,如果一个人在家听家长的,在学校听老师的,在单位听领导的,一点儿都不懂得灵活变通,那就会变得毫无主见,从而失去创造性和敢于独自面对困难的勇气。社会如此复杂,谁说长辈、领导、老师永远都是绝对正确的?这种人你怎么能指望他将来有创新、有成就?所以,他对司马灰和罗大舌头的顽劣言行也不以为忤,反倒格外看重。当下对刘师傅说:“这两个混小子可都不太好管,不过我都收下了。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只要对考古有热情,对历史有追求,政审和接收的事情都不是问题。”刘坏水找到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顶替自己,总算是交了差。他如释重负,赶紧起身辞别。宋地球送走了“鬼鼓刘”,回屋来又很郑重其事地嘱咐二人:“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直属领导了,你们既是我的助手又是我的学生,一定要听我的话,服从我的安排,努力学好业务知识,明白吗?”罗大舌头一瞪眼:“嗬,这说话的工夫就差上辈分了?您是官僚主义还是当领导成瘾?不过我们既然是有组织、有领导的人了,那今后当然应该吃规矩饭,说规矩话,办规矩事,没错吧?但是我说老宋啊!听外边的传闻都说你是位行政十三级的老干部了,虽然被扣了帽子挨过几次批斗,但回来之后还是照样办公室一坐,走到哪儿都有小汽车接送,屁股后头一溜烟。跟在你手底下混的人,最起码也得享受正科级待遇,拿十七级工资不是?否则简直是给咱社会主义祖国和您这当领导的脸上抹黑啊!”司马灰说:“罗大舌头你要是不懂就别胡说八道行不行?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那都是修正主义错误路线统治下的工作时期,那时候的单位就像一棵大树,咱们都是趴在树上的猴子,往上看全是领导的屁股,往下看全是下级的脸,朝左右看又都是耳目。现在这种错误路线早就遭到了批判,咱跟老宋以后就不是外人了,他总不至于想让咱俩趴在树下看他的屁股吧?”罗大舌头不以为然:“只要给开十七级工资,看看领导的屁股又算什么?再说人家当领导的爬树也不可能光着腚啊!他总得穿条大裤衩子吧?”宋地球哭笑不得,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上这俩坏小子在身边,真不知道是福是祸,毕竟这次的任务非比寻常,是要前往西北方绝远之地。那里属于“罗布荒漠”二十万平方公里无人区,它永远笼罩在恐怖的死亡面纱下,寸草不生,鸟兽全无,除了风灾鬼难之外,只留存着千年的传说、千年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