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带任何东西去那个世界, 包括我。” 在谢刹因为方士的话怔然的时候, 身后门口的人重复了这句话。 谢刹回头,覃耀祖就站在黑暗的通道门口,一手撑着门框, 低着的头轻慢地缓缓抬起, 奢靡带笑的声音。 “嗯,怎么样,要听他的吗?” 谢刹仍旧抱起方士,垂下眼眸看着对方和古堡主人如出一辙的脸:“我要带他走。” 当谢刹抱着方士走出去的时候,覃耀祖往旁边让了让,神情无辜无趣的样子, 一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 即便如此, 也还是叫人不安,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样, 想做什么。 谢刹不知道如何离开蔷薇古堡, 只能等时间自己过去, 在古堡僻静之地找了一个地方, 等在那里。 期间, 另外两个客人因为谢刹骤然的态度转变和他所说的话被煽动了一样,开始想要主动接受转化,最好能由那位蔷薇古堡的主人亲自来。 但是, 蔷薇古堡的主人不知去向,只留下傲慢的男管家敷衍着他们。 “客人们可以选择谁在明天接受转化。” 第四夜在这样相对安全的情景下度过了,是谁也始料未及的。 天快亮的时候, 谢刹注意到,古堡之内有一道明黄『色』的光,像是从镜子里照彻的阳光。 在光线席卷到之前,谢刹一直紧紧抱着怀里的方士。 …… 天亮了,谢刹睁开眼。 他的手臂还紧紧抱着挚爱的青年。 对方安睡在他身边,皎洁的面容,漆黑的长发,红润的唇微微翘起,睡梦中也像是在温柔含笑。 在谢刹一眨不眨的注视下,青年的眉睫微动,缓缓苏醒睁开了眼睛。 谢刹微微屏息,注视着那双眼睛的瞳『色』。 睡眼朦胧的青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自然地抬手,『摸』了『摸』谢刹的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像是阳光暖融的温煦声音带着柔和的笑意:“早上好啊,陛下。” 谢刹一动不动,只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青年俊美皎洁的面容,澄澈无暇的气息熟悉至极,环绕着他,但是在看到那双眼睛之前,他仍旧不敢放松。 虞星之眨了眨眼,眉眼温煦弯弯,近距离温柔地注视着他的陛下:“好久不见,陛下不习惯一起睡了吗?” 水蓝『色』的眼眸像是沁人心神的琉璃之境,让屏息的谢刹骤然安心,清隽苍白的面容下意识『露』出纯粹欢喜的笑容。 年轻的陛下罕见的笑容让虞星之一顿,像是被『迷』『惑』了一样,缓缓靠过去,玫瑰花一样红润柔软的唇落在谢刹的眉心,轻轻停顿。 “我的陛下长大了。”那个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温雅轻灵,这样说道。 谢刹张开手,将他抱住,乌黑的眼眸在笑眼底却怔然:“欢迎回来。” 回到景王朝的谢刹清楚的知道,发生过什么,但他一点也不想问青年是否记得。 就像谢刹知道,身边的青年此刻的样子,和十年前他离开自己时候一模一样。 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星之在他身边就好。 方士顺从地接受着年轻的陛下的拥抱,尽管对方力气大得让他微微感到疼痛,也纵容一样默默接受着。 叹息一样微笑说:“我不是一直都在陛下身边吗?” 谢刹的失态令所有等待侍奉陛下早起的侍从感到意外,在他们看来,自从四天前这位方士大人归来,陛下就一直和对方在一起,直到现在也这样,未免过分黏腻了些。 比起对待臣子,更像是在看着…… 大家不敢多想,纷纷苍白着脸低下头。 直到纵容他的方士也提醒他早朝时间要过了,谢刹才放开这个人,起来换衣服。 “星之等我回来。” 方士穿着洁白的常服,罩着蓝『色』的雪纱,长长的头发散在身后,微微撑着下巴看他,水蓝『色』的眼眸好脾气的弯着:“好啊,等陛下回来一起用膳。” 那双盈着阳光和暖意的眼眸,清澈温雅,含着浅浅的笑容,一直目送谢刹离开他的视线。 …… 谢刹的好心情却没有维持多久。 “昨夜又发生了大案?” 朝堂上,群臣脸『色』惨淡,眼底藏着惶『惑』。 大理寺卿面无人『色』,嘴唇干得起皮,像是很久都没有喝一口水:“这次,受害者是皇室宗亲。” 因为景王朝的皇帝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十岁的,很多皇帝甚至来不及留下子嗣,所以宗亲的地位都很高,适龄的凤子龙孙都是以未来储君的待遇在培养,好在皇帝陛下近乎诅咒一样英年早逝后,能立刻挑选出一个合格的君主继位。 但这一次,死去的是上一任陛下留下的一脉,被封作玥亲王的先皇子,还有先皇后。 整个玥王府满门被灭,说是尸山血海,也不为怪。 “所有人都是被剑杀死的,只有亲王殿下和之前的死者一样,被割断撕开脖颈,凶手很可能对皇室的血『液』有着执着的偏好,以此为食。” 谢刹面『色』如水,喜怒不显:“不是说有目击证人,还是找不到凶手吗?” “臣,无能。” 跪地谢罪的大理寺卿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任是谁都知道近日最为案子上心的人唯有他。 但是迟迟没有进展的案子,无论如何都太过蹊跷。 “退朝吧,你留下。” 谢刹单独面见了大理寺的办案之人。 “查了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有怀疑的人选吗?” 办案的官员低下头,谁都没有先开口。 “臣,臣有发现。” “你说。” “四天前星之大人遇刺之事,玥王府的人恐涉事其中。” “近年来,玥王府频频有异动,王府中人一面久不『露』面人前,一面又蠢蠢欲动……似有不臣之心。” 谋权篡位自古有之,但在景王朝就有些不可思议了,因为在景王朝,皇帝这个位置就代表早逝。 放着有权有势的王爷不当,谁要去做注定短命还劳心劳力的帝王? 死的是有不臣之心的先太子,位高权重的王室,又是和方士遇刺一案有关,怎么看凶手也像是站在陛下一边的人。 谢刹注意到,当他将方士带回景王朝后,所有人的记忆果然再次发生篡改,想起的不是方士遇害,而是遇刺。 原来杀死星之的是玥亲王一脉,那对方就死得太便宜了,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以比之百倍千倍的痛苦的方式死去。 “慢慢查吧,加紧巡逻守卫。” 谢刹站起来,准备离去。 “陛下!”有人欲言又止,跪倒在地,“请陛下小心身边的人。” 谢刹顿了顿,并不回头:“什么意思?” “现在很多人都在说,凶手是宫闱内的人,而且,是陛下身边亲近的人。” “虽然是无稽之谈,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民间纷纷说,这一切都是那位方士大人回来之后开始的。” “陛下或许是忘记了,那位星之大人十年前三十四岁之时,就如同二十多岁的年轻俊才,如今他应该已经四十四岁了,但却还是如同二十多岁的样子,面容过于俊美,此事过于违背常态……” “臣曾听闻,异邦之中有吸食活人之血永驻青春的邪术,方士当年为陛下寻找长生之法,或许曾以身试……” “别说了。”谢刹的声音极轻却坚定,毫无情绪,也毫无转圜余地,“不是星之。” 他说:“这种说法,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谈起。” 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有一句话那个臣子没有说,不仅仅是方士,陛下本人的样子似乎也和十年前差距不是很大。 景王朝的皇帝陛下们都英年早逝,但每一个在死前,都老得很慢。 …… 不是星之。 谢刹记得很清楚,在星之没有复活的时候,景王朝每日也都在死人。 昨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被他带出蔷薇古堡,但还是有案子发生了。 他很快就想起了,昨天晚上他想要带星之回来的时候,蔷薇古堡里的星之睁开眼,对他说的那句话—— “不要带任何东西去那个世界,包括我。” 谢刹轻轻地重复:“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可以带你出来?” 以及,为什么他的星之会出现在蔷薇古堡里? 如果是玥亲王先太子一脉的人意图谋权篡位,不想让他继续活着,故而谋杀了为他寻找长生之法的方士,为什么死去的星之会出现在蔷薇古堡里? 还有蔷薇古堡的主人,覃耀祖。 那个人也是星之吗?如果是镜中被改变了『性』格的星之,为什么可以和身为方士的星之共存?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叫着星之的名字,有着和星之一模一样的脸? 如果是,为什么死去的星之,在镜中的世界被曲改『性』格后,会成为蔷薇古堡的主人? 星之为什么会给他那面镜子,告诉他,里面有他一切想知道的秘密?秘密到底是什么? …… 和进入蔷薇古堡后的自己不一样,景王朝的谢刹不认为,给他镜子的人不是方士是蔷薇古堡主人设的陷阱。 他无比肯定,给他镜子的就是他的星之。 尽管,星之当时的状态,现在想起来很奇怪。 “陛下回来了。”温柔的面容萦着浅浅的暖融的笑容,像是午后的浮光和琥珀。 青年带笑看着他的样子,的确让人想不起他的年纪,仿佛很久以前到现在到未来,这个人始终都该是这样完美无瑕的美好的样子。 “没想到会这么久,早知道不该让你等的。”谢刹拉着对方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时时刻刻都想记住这个人每一分神情。 “没关系,我并不饿。” 两个人牵着手,旁若无人的穿过花园水面上的回廊。 温热美味的食物被依次摆上来,虞星之果然用的并不多,一直在给谢刹布菜。 “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陛下不用在意。” 谢刹想起,很久以前,十年前更久的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说的。 但那时候,谢刹更多认为,青年只是身为方士,不得不按照仙阁这样的规定要求他自己。 当谢刹带给御膳房的食物时,青年也会顺从的吃完。 现在,虞星之却的确一筷子也不动了。 谢刹忽然想起,第二天的时候,因为他从蔷薇古堡带出了分裂为单纯的方士那一半的星之,两个星之共存,一旦让星之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人就会死去。 所以,并不是只要把星之带回来就足够了,星之并不是完全的复活,不可以让他意识到自己发生过什么。 绝对,不能失去他! “没关系,不想吃可以不用为难自己。星之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在这里。” 谢刹看着面前的人,那双水蓝『色』的眼眸即便不笑的时候,也是温柔的,毫不设防的清澈,仿佛什么都可以伤害他。 虞星之的唇自然的微张,玫瑰『色』的唇,这样的神情显得无辜,像是为谢刹突如其来的纵容而怔然。 谢刹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唇上,柔软的唇瓣,专注认真地触『摸』。 “会保护星之的。长不长生无所谓,只要活着一日,就会竭尽全力和星之在一起。” 虞星之一动不动,水蓝『色』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谢刹缓缓靠近,乌黑执着的眼眸纯粹干净,浅『色』苍白的唇抿得孤绝,和那玫瑰一样柔软的唇相贴,小心翼翼地亲吻他,像是亲吻随时就会消融的雪。 “如果可以回到十年前,不会让星之因为寻找长生离开我。” “陛下……” 青年似乎因为突然的亲吻怔然,回过神来下意识笑了一下,却并不理解。 年轻的陛下乌黑纯粹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他,轻轻柔软地说:“喜欢星之,像这样只要看见就忍不住想要亲吻的喜欢,星之喜欢我吗?” 虞星之『露』出矜持含蓄的浅笑,水蓝『色』的眼眸不确定地看着他:“……” 谢刹的唇轻轻碰碰他的唇,缓缓拉开一点距离,乌黑的眼眸柔和虔诚地看着他,用虞星之最喜欢的声音对他说:“星之也试试喜欢我吧,不是臣子喜欢陛下的喜欢,是即便死去了,只要灵魂存在,就还想再次相见的喜欢。” 虞星之被亲吻的唇越发红润,似有若无微张着的唇角扬起,像是笑了一下,眼神温和美好得近乎脆弱:“如果是陛下的心愿……” 谢刹再次亲吻了他,青年的唇生得极为好看,这样的神态,无法忍住不去亲吻。 “如果什么都不做,可以一直一直这样亲吻星之,就算是十年也丝毫不觉得厌烦和足够。” 但小心翼翼温柔克制的亲吻,仅仅只到阻止对方说出那句话,便强迫自己按捺着停下了。 谢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年的唇角,静静地近距离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虽然是我的心愿,但更希望星之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想要喜欢我。” 青年看着他,清澈的水蓝『色』的眼眸,像是从未想过如果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眼前这个年轻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从有自我意识开始,就觉得自己是因为陛下而存在的,所有的愿望和想法,想要成为的人,除了活着,都是因为陛下。陛下想要我的喜欢,当然可以。但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我的意愿里没有过除陛下之外的想法,并不能区分什么是纯粹的自己的意愿,什么是因为陛下而产生的自我意愿。” 虽然看上去是比谢刹更年长的人,从一开始遇到的时候,就是比谢刹更成熟的少年。 并不是什么没有自我意识、不自信,会屈居人下的人,相反,青年比谢刹所见的任何人都从容自信,游刃有余应对一切。 但是,只要是和谢刹在一起,却像是习惯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谢刹来决定。 近乎纵容的宠溺和无止境的温柔,所以,总是用那种不设防的眼神看着他。 谢刹的喉结隐忍地鼓动,乌黑的眼眸专注执着地凝视着青年,最轻柔的语气瞳孔却像是『潮』湿:“好啊,那就喜欢我吧,命令你喜欢我吧,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我,凡是你所能感受到的爱意,就用这种程度来喜欢我吧。成为我的,就算死去了,被变成另一种存在,变成枯骨了,如果还有意识,也喜欢我吧。做得到吗?” 青年温柔怔然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泛着水『色』的黑『色』眼眸,像是笑了一下,尽管不懂,也柔和纵容地答应了:“好啊。” 谢刹还觉得不够,紧紧抓着那个人的手,看着对方眼睛说:“如果无法控制变成了另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想不起任何现在的情绪,只要还记得这段话,那就相信我也是一样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星之的。” 虞星之抚『摸』着他的眉睫,谢刹的眼里一滴泪也没有只有冷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却让他觉得像是在哭一样。 “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要谋反的玥亲王一脉死了。”谢刹眉睫微垂,即便在虞星之面前清隽苍白的面容神情显得乖顺,声音和话语的意思却透着冷淡的倦怠和按捺下铁锈味的杀意。 “陛下的生日又近了,害怕吗?” 三十岁的生日,无法跨越的早逝诅咒。 也许以前有过恐惧,但现在没有了。 他的时间不是两三个月,而只剩下三天。 今天晚上是第五夜,明天,后天晚上就是他和蔷薇古堡的主人约定的第七天的转化之日。 谢刹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已经解决了,不用再为此担心了。” 虞星之好奇地看着他:“是什么办法?” “现在不行,明天、后天,大后天的早上起床,那时候再告诉你。” 水蓝『色』的眼眸信任地注视着谢刹:“好啊。” 这一天,向来勤政的年轻的陛下临时选择了休沐。 像少年时候一样,和久别归来的方士故地重游,去做了当年他们会做的事。 那时候,因为到底年幼,身为陛下的谢刹一边上朝处理政事,一边还要上学堂,接受各位大臣的教导,完成各种作业。 作为陛下钦点的御用方士的虞星之,在谢刹忙碌的时候,也要去仙阁和钦天监,学习方士所需的一切知识。 下学之后,两个人会坐在一起,一个批阅奏章作为功课,另一个做各种方士老师布置的奇奇怪怪的功课。 有时候趁着那些督查的宫女侍从不在,他们会互相交换作业。 一开始还会因为被发现而受到责罚,当然,没有人敢真的直接惩罚皇帝,但那时候的虞星之则避免不了。 然而,因为虞星之是谢刹一个人的方士,其他人只能严厉地告诫他,如果他不好好学习方术,将来陛下的命承于他一人之身,届时他如何应对。 最后的惩罚执行还是要谢刹亲自来。 谢刹当然不会责罚他的方士,他只会趁机给虞星之很多御膳房的食物,让他吃掉就是惩罚了。 之后,两个人还是偶尔会偷偷换作业,但后来看出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陛下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这样看待我的?” 谢刹牵着虞星之的手,走过皇宫当年他们走过的路,两个人的样子和十年前几乎毫无变化。 “不记得了,好像是十年前星之离开的时候,好像更早之前,也许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打算要这样喜欢你了。” 谢刹的确不知道,在青年离开他以后,他从未这样想过,就像是在他的意识里,从未和这个人分开。 是十年后,他的方士回来他的身边,却骤然死去。 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是爱着这个人的。 无法接受这个人死去的事实,近乎封闭了自己。 那个诡谲的蔷薇古堡,或许是魔鬼的殿堂,拥有一切人心潜在的欲望,所以他潜意识复活了那个人,在景王朝醒来,固执地坚信星之是他失而复得的挚爱。 不愿意记起来,星之是他的方士,被阴谋杀死的方士。 “星之。”虞星之低低地重复自己的名字,“为什么是星之,陛下当时为什么取这样的字给我?” 谢刹看着他:“想要告诉你,你是我心之所向,是最明亮美丽的星星一样的存在。” 虞星之水蓝『色』的眼眸清澈隽永:“为什么是十年之约?” “因为,”谢刹淡淡微笑,这一次不用再隐瞒什么,“想要在临终前再见星之一面。” 三十岁的死亡大限前,即便找不到长生之法,也希望那个人能回到他身边,再见最后一面。 虞星之专注地看着他,盈着暖柔笑意的眼眸没有任何意外,就像是他也是这样想的:“是,所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