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風佳麗 車穿過布魯克林大橋時,東天剛綻出點霞光,曼哈頓還處在黑夜與白晝交界的混沌裡。陳致搖下車窗放慢車速,用余光掃著窗外。豎琴般的大橋鋼索,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錯落有致的建築都還沉在將明未明的天光裡。城市裡無數盞燈依然亮著,燈光在黑暗裡起伏錯落,遠遠看去像一片波濤洶湧的星海。這城市如這星海,浮蕩著璀璨繁華,暗裡又深不可測,行走其間,指不定就在哪裡觸了礁。 陳致今年三十五歲,三年前來的曼哈頓。他開一輛淺色保時捷;在唐人街有自己的茶葉店、餐館、珠寶店;在哈德遜河邊有一套帶車庫的高級公寓;新近更是在貝塞置了套用來養老的鄉村別墅。 這一切來得不容易,他比別人更懂珍惜,所以他每天都會早起一小時,開車在這座電影裡無數次被外星人蹂躪的鋼筋森林裡逡巡,只有這一刻,他才能如夢初醒似的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句:爺真混出來了。 他準點到了堅尼街自己的餐館,早茶已經開始供應,店裡人聲鼎沸,聲部最高的仍是粵語,其次是普通話,間或夾雜著點英文——這些聲音準確地展示了唐人街裡的生態。 店長滿臉掬著笑將他往樓上的包間引,穿堂過室之際,那幾個黑裡俏的廣東服務員朝陳致拋去媚眼。陳致雖然談不上多俊美,但高大英挺、衣飾精良,頗有一派鑽石王老五的風流氣質,在女人那裡受歡迎自不待言。 陳致即便對她們看不上眼,但心裡也受用,樂呵呵地抬腿往樓上去。 包間裡放著今早新出的報紙,插瓶裡新換了幾枝百合,後廚專門為他做的精致小點一樣樣擺上來,他慢吞吞地享受這供養,一點點消磨漫長的時間。 陳致看完報紙,又看了好長一陣K線,早市過了。樓下傳來打掃收拾的聲音,後廚亦傳來嘩嘩水聲和杯盞碰撞的脆響。 他將報紙折好,正待要起身,底下後廚傳來“啪”的一聲悶響,像是濕毛巾抽打禸體的聲音,緊接著便傳來叫罵:“叼你老母咩,你食飽無屎屙啊!你個瘦骨仙、賤精、撲街,遲早做雞嘅,你喺呢度扮麽乜嘢叉燒!” 一聽便是後廚刷盤子的廣東阿婆,陳致有點聽不下去,推開後窗往下看去,一眼卻看見水池邊的那一人。 極美麗的女子,纖柔白皙,白得簡直要發出光來,他一瞬間便由她聯想到泛著月暈的明月。 “你的手臂……”陳致目光去尋她臂上的傷,有些腫了,“要不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如果不看她的眼睛,這張臉應該是常年處在溫室裡,未歷過任何風霜的。但對上她的眼睛,陳致先前升起的那點綺念像被兜頭潑了瓢冰水。 陳致說得一口好普通話,聽不出他是北方人還是南方人。 陳致之所以憤怒,是因為中午來店吃東西的多是附近學校的小孩子,他這人談不上原則正義,偏極愛護兒童,所以對店裡食材、衛生要求格外嚴格。 她瞪了旁邊的瘦白女子一眼,這才徹底冷卻。她滄桑的臉上有著典型的唐人街華人的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們錢。 June嘴角一動,像是笑了:“去醫院塗點消毒水然後回來?” 陳致臉色徹底沉了下去:“全唐人街都這樣乾,我這裡也不行。你去領了今天的薪水,以後別來我這裡了。” 陳致也覺得自己有點蠢,他抬腕看了眼時間:“中午了,不如我請你吃飯?” 陳致見過拒人千裡的冷漠,卻從未見過這種目中無人的冷漠,即便看著他也像沒有看著。陳致想了好一會兒,才為這種冷找到一個定位:這冷源自沒有任何渴求的超脫。 陳致悠悠轉向June,借機好一陣打量。這女孩果然生了一副絕佳皮囊,她明明長著鵝蛋臉,偏瘦出了個尖下巴。略豐腴的雙唇彤紅豔麗,唇線的最末端自然地上挑,仿佛時刻帶著笑意。陳致必須承認,這是任何男人都抵抗不了想去吻一吻的一雙唇。 管事的見出了亂子,連忙跑出來打圓場。三兩下搞清狀況後,他簡明扼要地向陳致解釋:“麥阿婆說阿June趁她去解手的工夫,把她洗過的盤子又投了一次水,搶她的業績。” June像沒聽到他的關懷,也沒有就先前的事情解釋,徑自脫了兩隻皮手套,朝管事的說:“今天的薪水不要了,給她吧。” June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去那邊等我。” 他好一會兒才收回神來,快步出門下樓,嘴角噙了絲不怒自威的笑,對那阿婆講:“我第幾次警告你不準在這裡撒潑了?” 雖是不在意的語氣,但有些凜然。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 陳致心花怒放,走到不遠處的長椅上坐下。正午的陽光很烈,不到一刻鍾,西裝革履的他已經熱得不行,June那邊卻絲毫沒有要停工的意思。但越這樣受煎熬,陳致心裡越舒坦,他從來沒這樣賤不嗖嗖過,這感覺真新鮮。 想到這裡,陳致偃旗息鼓的欲望又開始冒頭,他帶了點救風塵的心態,眼神輕浮地盯著她被麥阿婆用洗碗巾打紅的胳膊,放柔了聲音:“唷,疼嗎?” 陳致的手腳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放,他在心裡罵了句,真是個妖精。臉上還是很快擠出個成熟男人該有的笑:“剛才的事情我已經弄清楚了,作為餐館的負責人,我向你道歉。” 他先是去了堅尼街公交站,沒有在人潮裡找到那張臉後,又驅車去了地鐵1號線,遍尋不得後,他隻得賭一把似的開去附近的教堂——美國教會是這些偷渡客的避難所。 更多好看的文章:SUKUXS.COM 那婦女看得仔細:“阿June確實沒有佔麥阿婆便宜,她是把她的盤子投了一次水,但拿起來還是放在麥阿婆那邊,沒有搶她的工。”說罷,她轉向麥阿婆,“阿婆你也太暴躁,看見阿June洗你的碗,二話不說就拿濕毛巾打人家。” 這種冷不該屬於這樣年輕的女子,陳致在心裡推測她的來歷與遭遇。 過了四十多分鍾,June走到汗流浹背的陳致面前,垂下眼簾俯視他:“走吧。” 陳致深吸了口氣,走到她背後:“Hi,June!” 麥阿婆不服,憤指她乾過所有的餐廳都是這樣洗盤子的。 “哎!”陳致朝她的背影伸了伸手,又轉向另一個洗碗工,“到底怎麽回事?” 她也不等他,自己快步往教堂裡去了。 June回眸的瞬間,陳致眼前有一霎的暈眩,仿佛她身後嫣紅如霞的漫天繁花都被她的顏色壓了下去。 氣咻咻打發走了麥阿婆,陳致忽又想起那阿June,連忙驅車去追。 June的眼神變得深邃,像是看透他內心深處的東西:“好,我知道了。” 管事的聽了有些稀罕:“她自己做事慢,拿最少錢,還有工夫不求回報地幫別人?” 麥阿婆顯然是怕這位陳先生的,僨張如鬥雞一般的憤怒漸漸收攏了翅翼,她結結巴巴擠著普通話:“陳生,她搶我事做。” 他匆匆穿過教堂前廳,終在教堂後院的草坪上看見她,她正給一株開得過於繁盛的九重葛修剪枝葉,這大概是她另一份生計。 陳致的餐館不按美國規矩走時薪,而是施行計件計費製,防的就是小工偷奸耍滑。 那婦女似乎也忍了麥阿婆太久,把牙一咬再咬,豁出去了似的指控:“我看是阿June做事講究,看不慣麥阿婆洗完盤子不投,直接用髒毛巾擦幹了事吧。”說完,她長出了口氣,煞是解脫。 到了國外還混唐人街的只有三類:偷渡客、妓女和早年被賣豬仔的華工。她無所依傍地在唐人街出道,必是偷渡客,淪落到刷盤子恐怕既無背景也無一技之長,連英文怕都講不利索。這樣好皮相的女子千辛萬苦地偷渡來美國,又怎肯甘於一世和油汙做伴?遲早是要仰仗皮肉資本,往風塵路上墮的。 June看著他,不驚不疑,眼睛裡沒有任何波瀾,等他道明來意。 麥阿婆立馬跳腳,正要開口髒話伺候,卻被管事的喝住:“我說你一把年紀怎麽手腳比年輕人還利索,原來你就是這樣洗的盤子?” 那是陳致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外眼角微微下垂,自然帶著幾分無辜、幾分迷離、幾分親切,只是鴉翼般的長睫將那雙眼睛遮得過於雲隱霧罩,而那眼睛裡透出的神氣又那般冷漠。 “謝謝,我中午還有別的工作。” 陳致不依不饒:“要不我送你去?” 陳致跟著她領了薪水,拿了救濟麵包。她把法棍從中折斷,連同一個蘋果派,一小袋黃油遞給陳致,算是請他吃飯。 陳致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帶她往車上走去。 掉車上馬路,他故意炫了車技——雜志上說,這是最能引發女人心潮澎湃的十大行為之一。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忽然變得這麽幼稚。 “瓦裡克街137號。”她言簡意賅。 “這份工作是什麽?”陳致用余光瞥著身旁專心吃東西的June,有細微的麵包屑沾在她潤澤的紅唇上。他想伸手替她擦了,卻又不敢造次。 “家政。” “哦?”陳致來了興致,一個美麗的會做家務的女人,對男人來說完美得如虎添翼,他開始盤算小九九,“你會煮東西?” “你是說煎蛋和把黃油抹在吐司上?” 不做飯,看來是收拾家務,陳致又幻想出她穿著女仆裝跪在地上擦地的畫面,差點沒把車開溝裡去。 “幫忙照看一對雙胞胎。” “報酬應該很不錯……也很辛苦吧?” June點點頭。 “何必把自己弄這麽累?女孩子的好時候就那麽幾年,要珍惜啊!”陳致別有用心地說。 June像是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麽。 “為什麽來美國?”陳致換了一個話題。 “因為在國內受到了迫害。” 陳致失笑:“我又不是移民局的。講真,國內有什麽不好,何必來美國?” “那你為什麽來美國?” “養老。噯,你國內老家是哪裡的?” June突然向他投去一個“你問得太多了”的眼神。 氣氛驟然尷尬。少頃,June指著前方不遠處:“那個電話亭邊停一下。” “明天你還會去餐館打工嗎?”停下車後,陳致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生怕她說不,他連忙又補充,“麥阿婆被炒了,我們餐廳需要你這樣的員工。” “明天再說。”June雙腿移出車外,回頭,眼神從他臉上滑過,“謝謝。” 陳致覺得自己的魂兒都被那眼神攫走了,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緩緩活泛過來。 距明天早上還有十八小時,一千零八十分鍾,六萬多秒,今天注定難熬。 陳致的生活軌跡很簡單,忙時玩兒命各國飛,閑時就靜靜待著。每天早晨,他會準點在自己的餐館過早,然後雷打不動地去自家珠寶店看看,逛到下午去自己的茶店來一壺下午茶。他沒有夜生活,不是力不從心,而是單純覺得沒意思。在國內白手起家那些年,燈紅酒綠裡摸爬滾打,從要幾十個串兒就歡天喜地到蘸點芥末都要用塊鯊魚皮現磨;從看見個錐子臉長腿的女人就激動到現在嫌陪酒的女明星腮骨削得太過。堪破了色相,一切都那樣索然無味。 他沒有生活目標,一切都是慣性使然,習慣性地往高處攀,習慣性地滾財富雪球。June的出現,像粒石子砸進他一潭死水的心湖,那裡面有了點漣漪,有了點蕩漾。他被她牽著鼻子走了一天,但他事後想來一點也不氣惱,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牽他走多久。 踱進珠寶店,店長和夥計正忙著招待一個旅行團看寶石。國內的旅行團埋單相當豪氣,不到十分鍾就賣了好幾粒克拉鑽。 陳致正陶陶然,電話響了,卻是顧連娜。他接起電話一聽,對方晚上想請他去看芭蕾舞。他對顧連娜的邀請一向缺乏興致,今兒興致就更缺乏了,但語氣反而更溫柔:“七點半?我去接你。” 當初是陳致先撩的顧連娜,她不是他好的那口。不知道顧家怎麽培養的,明明是個端正的姑娘,非把人往古典大家閨秀上拗,害得他們家這三十多歲的大小姐開口必帶著點莎士比亞的詩意。陳致猶記得他倆初次約會,對方選了個下雨天,兩人撐了把傘傻兮兮地去公園,拍默片似的走了半個多小時,對方才幽幽說了句:“這陰柔纏綿的天氣,恰是五月裡最好的風景。” 酸得陳致從此將她代稱為“陰柔纏綿”。 但架不住人家有間銀行做陪嫁,娶了這樣的老婆,勉強也就擠進上流社會的門檻了。 那邊,顧連娜又說了幾句什麽,言語間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矯揉的嗲氣。 這類大小姐對男人是最有分寸的,什麽時候該用什麽態度對男人,一點也不能偏差。這是怎麽了,她對他的態度更進一步了?陳致正疑惑間,招待完客人的經理走了過來:“陳哥,有個事兒,那顆火油鑽怎麽鑲?” “什麽火油鑽?”陳致蒙了。 “就是那顆九克拉的鎮店之寶啊,您不是要拿它向顧小姐求婚嗎?” “我什麽時候……”陳致忽然撫額,“壞了!” 他上周帶顧連娜來珠寶店玩,恰好店裡來了一批尖貨,顧連娜一眼就看中那顆九克拉的圓鑽,愛得不得了,當即要回家拿支票簿。偏他輕浮,來了一句:“取什麽支票簿,這就是你的東西。” 當時他是奔著娶她去的,見她喜歡這鑽石,隨口說句拉近關系,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們都當他這是要預備求婚了。 陳致莫名抗拒:“先放著。” 說罷懨懨地回去了。 入夜,他給顧連娜打了個電話過去:不舒服,晚上的芭蕾舞會去不了了。 泡了個澡,他給自己傾了杯拉菲,早早睡了。支離破碎的夢裡,全是June的影子。 次日早上起來,陳致問自己:“你瘋了吧?” 他趕緊掛了個電話給顧連娜道歉,對方等鈴聲響到了頭才接起,起初有幾分拿喬,不一會兒便被他逗弄得潰不成軍,又向他約了改天去騎馬的時間。 陳致想,他在顧連娜這樣的女人這裡都能所向披靡,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在一個黃毛丫頭那裡亂了陣腳。 他故意慢悠悠地出門,故意慢悠悠地往餐館趕,到了地方也不急著直奔目的地,而是在樓上吃完早餐,才做巡視狀去了後廚。然而她竟沒有來。 太羞恥了!陳致跟有表演型人格似的在那裡演了半天,燈亮了,發現台下觀眾居然壓根沒來。 他挾裹著一股無名火,直奔教堂。那裡也沒人。 他的方寸登時亂了,她怎麽了?是病了,是出意外了,還是被人捷足先登?抑或是從此消失了? 哪一條設想都是他不願意接受的,他沒頭沒腦地把車開去瓦裡克街137號,找地方泊了車,怔怔坐在車裡頭,他不相信自己這麽在乎一個剛見了一面的女人。 但流逝的時間卻讓他相信。他足足傻等了三小時。三小時後,他看見她從一扇門後出來,再見她的瞬間,他被荷爾蒙淹沒。他對自己說,他要這個女人,無論如何。 他開車偷偷尾隨著她,她不疾不徐地走著,和她迎面而過的人都回頭看她,她卻不做任何回應。她對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像走在一座寥落的空城。陳致不遑他瞬地望著她的背影,她行走過處都變得模糊、虛無,只有她越來越明晰。 陳致跟著她走了兩條街區,見她走進了一間膠囊旅館。 陳致將車泊在旅館對面,抬頭往上看去。只見二十多層的細高大樓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兩平米見方的玻璃窗格,這讓有點密集恐懼症的他呼吸一滯。 彼時不過下午五時許,潮悶了一整天的曼哈頓忽然起了大霧,白霧從天邊湧起吞沒暮色,迅速從四面簇來,攻陷了整個曼哈頓。白晝掉進了黑夜,但這風起雲湧的變幻在曼哈頓並不罕見。 陳致打開車燈,然後對面旅館大廳的廊燈亮了,緊接著,他頭頂上無數盞燈漸次都亮了。在幕天席地的霧靄裡,那五色光亮迷蒙如孩童惺忪的睡眼,又像是萬花筒裡的濃彩色片。 June就活在那片迷離而斑斕的光裡,活在小小一方水晶棺裡。 他想起年少時在錄像廳裡看過的一部老港劇,王家衛拍的,絕色的長腿美人躺在逼仄的三尺矮床上自瀆,那一幕曾是他的欲念之火。如今他這樣想象著阿June,他渾身的血液開始沸騰,整個靈魂都開始搖蕩。 他的性意識萌醒得很早,但他愛一個人的意識直到這一刻才遲遲醒來。 這愛來得莫名其妙,這愛來得摧枯拉朽。 次日,陳致在餐館見到來上工的阿June。 他耐著性子等阿June忙完,再使人將她叫進包間來。 “坐。喝茶。”陳致將內心的狂浪收拾得很妥帖,笑吟吟對阿June道。 阿June在他對面坐下,左手支在桌上,用纖長的食指托起尖俏的下巴:“有事?” 陳致不急不慢地拉家常:“June啊,你來曼哈頓多久了?” “半個月。” “未來有什麽打算嗎?” “沒有。” “噢?比方說拿綠卡,或者多賺點錢寄回去,或者,哪怕讓自己過得舒服點?” 阿June像是認真想了一下,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陳致被噎了一下:“是這樣的,阿June。我打算找一個信得過的住家用人,我思來想去,覺得你非常合適。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不考慮。”阿June毫不猶豫地拒絕。 “為什麽?” “因為我信不過你。” 陳致喝口茶壓了壓那種噎得慌的感覺:“你一天打三份工,風吹日曬,居無定所,日薪才不到一百美元。如果接受我的聘請,你可以有一間能看到哈德遜河景,有獨立衛浴的臥室,你只需要做做家務就能拿到至少兩百美元的日薪。這樣的好事,你真的不要考慮考慮嗎?” “來得太快的好事就像魚鉤上的餌,陷阱上的肉。陳先生,不要再打我主意了。” 阿June神情變得嚴肅,她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陳致快速跟上,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追出門外,他覺得自己錯了,像June這樣的美人,什麽樣的陰謀詭計沒見過?他拉住阿June,打出誠懇牌:“June,我承認我是喜歡你的。你何必這樣拒人千裡?” 阿June抬頭,嘴角一翹,笑裡有一絲嘲諷的意味:“你喜歡我什麽?你知道我叫什麽,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是個什麽樣的人?陳先生,看過《聊齋》?被皮相迷惑的人,很可能招惹到一隻畫皮鬼,你就不怕嗎?” 陳致不禁又重新審度面前這個女子。 是啊,他從來還沒在哪個女人面前這樣失態過,見了區區幾面,魂兒都被她勾走了,難不成她真是個來噬他心的畫皮鬼。 見他怔住了,June輕輕掙開他的手往前走去。 她的走姿依然那樣漂亮,嫵媚裡透著瀟灑。 直到她走出十米開外,陳致才猛然驚醒,他衝上前去再度拉住她,將她扳過來,逼視她,語氣裡也透出了點決然的狠勁:“就算你是個畫皮鬼,我也認了。” June定定盯著他臉上獸性的表情,忽然笑了。那笑是有層次的,各種意味層層遞進:“陳先生,你這樣的表情,我只在一種人臉上見過。” 陳致沉迷在她那一笑裡,無意識地問:“什麽樣的人?” “賭紅眼的人。” 陳致如遭當頭棒喝,臉上的偏執、決絕、狠戾很快滲到面皮下,仿佛從未出現。良久,他才說:“June,我不管你叫什麽,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只知道我不能讓你走。我要和你賭一把,要麽贏全部,要麽輸全部,籌碼就是我的一切,你……肯接受嗎?” 等了好久,等到他說這番話時的霸氣全都泄掉,等到他芒刺在背,等到他灰心喪氣,她說:“為什麽不?”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從見他第一眼起,June就洞穿了他的心思。她其實是需要他的,她需要他的援手,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將她隱匿起來。她的欲擒故縱不過是想看看,他可以為她奮不顧身到什麽程度。 June搬進陳致家述職那天,正是陳致和顧連娜約好去騎馬的日子。 陳致跟June交代完事情後,裝備齊整地出門。 車已經開在去馬場的路上了,他卻忽然掉了個頭去了Whole Foods Market。 陳致選了上好的雪花牛排和松茸,買了海鮮和水果,想了想,又千辛萬苦地跑回唐人街找了隻土雞。 家裡沒有吃的,他不想June餓著,更不想她吃塊麵包了事。 打開家門時,June已經做完了家事,她坐在陽台的搖椅上抽一支細長的女士煙。淡藍的薄荷味煙霧繚繞著她,因背著光,她修長柔美的身姿呈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剪影。 陳致走了片刻神,在她回頭看他時,上前抽掉她手指間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裡:“好好的女孩子,抽什麽煙?” 她答:“也是。”從善如流地將剩余的大半包煙丟進了垃圾桶。 陳致滿意極了,決定犒賞她:“看我帶什麽回來了?” 他獻寶一樣把食材舉到她面前,以為她會欣喜若狂,沒想到她說:“這些東西我都不會弄。” 陳致訕訕收回手,笑道:“我做,你吃。入職大餐。” 說完,顧連娜的電話到了,陳致走到一旁接聽。對方語調不高,語氣卻尖銳高冷:“陳致,你遲到了。” 陳致忽然沒了和她周旋的心,語氣疏離客套:“抱歉,顧小姐,我有事去不了了。” “你確定?” “對不起,我……” 話還沒說完,電話被掐斷。 被掛了電話,陳致有一瞬的恍惚、失落,他默然走回June身邊。 “你怎麽了?”June問。 “剛才我的理財顧問告訴我,我的投資全賠了。” “賠了多少?” “大概,值一個華通銀行那麽多。” “我幫你把東西放冰箱?” “不,打電話幫我再要隻龍蝦過來,晚飯吃好點。” “然後去跳樓嗎?” 陳致忽然失笑,緊接著阿June也笑了。 晚餐很豐盛,中西合璧,龍蝦刺身、牛排松茸,還有鍋雞湯,一切都出自陳致的手,June偶爾幫手。 June用眼神讚了大廚陳致。 陳致受用得很,道:“男人都好吃,好吃到一定程度的,都會燒菜。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味道。” 開飯前,June做了飯前禱告。 待她禱告完,陳致有些不信似的:“你真信基督?” June知道他在懷疑什麽:“來美國前背《聖經》是為了多條留下來的途徑,但現在真的信了。” 陳致聽說過有人在偷渡前背下整本《聖經》,把自己打造成一個虔誠的新教徒,一到美國就直奔教堂,告訴牧師他在國內的悲慘經歷,比如受到壓迫,或者不公正待遇,然後在教會的幫助下,取得三年居住權。陳致不希望June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人,他怕掌控不住。 他瞥見陽台上有一本《聖經》,半開玩笑道:“我不信你能背整本,我考考你。” 他拿過書,竟是英文版,他隨手翻了一頁:“Gen1:16 And God made the two great lights……” “the greater light to rule the day, and the lesser light to rule the night: [he made] the stars also.”June不假思索。 “你的英文很棒。”陳致的語氣有些複雜起來,一如他的心。 他以前看《西遊記》通天河一章,眾人不知河水深淺,八戒提議尋塊鵝卵石丟入河中,若是河裡濺起水泡來則水淺,若是咕嘟嘟沉下有聲則水深。眾人丟了塊石頭下去後,驚得八戒連連稱“深”。 而這一試給陳致帶來的震驚,不亞於親眼見自己用來問路的那塊“石頭”是怎樣咕嘟嘟沉入通天河的。 June這潭水……真深,他可泅渡得過? “騙你的……”June仿似洞穿他的內心,喂他定心丸,“我從小就信教。” “英文也是從小就學的?” “嗯。” 陳致決定不想那麽多,縱她是三千弱水,他能取一瓢飲也夠本。他溫存地為她盛了雞湯:“補一補,把臉吃圓點更好看。” June鼓起腮:“這樣嗎?你確定?” 陳致再度失笑。 二人正聊得高興,門外卻傳來門鈴響。 陳致百般不情願地起身步去,往貓眼裡一瞧,來人竟是顧連娜。 他臉色變了變,還是將門打開。 著騎馬裝的顧連娜朝他冰冷一笑,頗有好萊塢黑白片美人的高傲姿態。 不等他開口邀請,她利落地穿堂過室,在離餐桌三米遠的地方停下,打量著正在切牛排的June。 June朝她一笑,抬頭問陳致:“陳致,需要再拿一套餐具嗎?” 問這話的時候,她都沒有要起身意思意思一下。 顧連娜轉頭,仰臉問:“陳致,你所謂的有事,就是和這個洗碗工吃晚飯?” 陳致原本有些尷尬,聽她這樣咄咄逼人,尷尬變成不悅:“顧連娜,你在我飯館裡插了眼線?” “沒錯,我父親認為有必要對你做一個長期的背景監察。” 這時的顧連娜再沒有陰柔纏綿的氣質,她露出尖刻蠻橫的真面目。 顧連娜再度審視June:“是有幾分姿色……陳致,我不介意你用牛排、龍蝦哄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年輕女孩上床,甚至不介意你未來有一些地下情人,但我介意你不分輕重。我想我有必要對你重新進行評估……” “不必要了。”陳致厭倦道,“顧小姐,我另有所愛了。” “另有所愛?”顧連娜氣得嘴唇發抖,她俯視著June,“那請你介紹一下你的愛人,她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哪所大學畢業,能給你什麽助力,能給你子女什麽樣的教育?” 第一個問題就難倒了陳致。 顧連娜詰問道:“陳致,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的理想是上流社會,是上東區的別墅。你覺得憑你一人之力可以實現這個理想嗎?” 陳致走回餐桌前,拉開椅子坐下。他從檸檬上揀了點龍蝦,浸入山葵醬裡:“但現在我的理想變了。”他指著對面的June,“我的理想變成了這個女人。” 顧連娜有些站立不穩:“陳致,你太膚淺了。你讓我失望透頂。” 她快步朝門口走去,在拉上房門那一瞬,她說:“從此以後,通往上流社會的門對你永遠關閉。” 門“砰”的一響,害陳致和June面面相覷。 “你真會讓女人傷心。”June搖頭。 “我真的很膚淺嗎?”陳致和她的關注點完全不同。 “戀愛腦倒是真的。”June舉起紅酒杯。 “我可以追你嗎?”陳致喜歡她的坦蕩勁兒。 “我不好追。” “那是追你的人無能。” “哈!”June像聽到了什麽笑話,忍不住笑出聲來。 “June,我對你是認真的。” “我叫辛霓。” “辛霓……”陳致將這個名字細細咀嚼,又揣進了心裡,“辛霓。” 聽聞陳致在貝塞有棟鄉村別墅,辛霓動了去看看的心思,陳致尋個閑暇帶她走了一趟。 貝塞其實是宜居的,小鎮乾淨寧謐,建築普遍矮小精致,很有點異國田園味兒。他的獨棟在冠頂公園附近,全落地窗純木結構的兩層別墅,進門便是六百平米的草坪。 辛霓上下參觀了一番,露出喜歡的意思問:“為什麽不住在這裡?” 陳致慢吞吞說:“太空了。” “我覺得這裡很好。”辛霓抬頭看著客廳的大吊燈,眼睛裡映射出水晶燈的璀璨光芒。 她有些出神,像是在憧憬於此生活的場景。 陳致被她的樣子打動,拍板道:“我們明天就搬過來。” 陳致雷厲風行地帶她購置了一批家用品,又雇人做了全面清潔。次日他們搬了過來,一手一腳將這裡布置成一個家的樣子。 辛霓不會做飯,陳致每天便早早叫她起來,驅車帶她回唐人街過早。 昔日的單人包廂變成了二人世界,餐館的女服務員見了辛霓,恨不能用眼神戳穿她的脊梁骨。 陳致一切生意都不避諱辛霓,他樂得帶她見識他的成就。很快,陳致所有店面的工作人員都認識了這位準老板娘。 陳致固然熱火朝天,辛霓卻波瀾不驚。陳致帶著她,她當工作一樣跟著,陳致不帶著她,她便有自己的生活。 她非常恪守職責,每日一早替陳致打點好衣裝,然後慢而細致地將家政做好。每天傍晚她都要去長跑五千米,周末準時上兩堂自由搏擊課。那拳館是黑人開的,學生也多是黑人。學員交手粗暴殘忍,辛霓初時總是要落一身傷回來。 因嫌頭髮礙事,辛霓將一頭如瀑長發削短。陳致是個傳統男人,為此別扭了好幾天。他疑心她學搏擊術是為了防他,便總拿《天龍八部》裡“抓破美人臉”的橋段影射她,勸她放棄。 辛霓終究還是堅持了下來。漸漸的,她再也不會滿身掛彩地回來。 有次陳致去看她上課,發現不管對手的反應速度和移動速度多快,她都能找到一個不挨打的躲避方式。在和同級別對手的較量裡,她偶爾還能傷到別人。 夏至後,陳致很做了一段時間“空中飛人”,忙到時序入秋,他才閑了下來。 大抵受夠了花花世界裡的熱鬧,他很樂意安安靜靜地守著辛霓。她澆花,他便幫著修剪枝葉;她做家務,他便收拾食材;她去跑五千米,他豁出一把老骨頭跟著。 辛霓替他無聊,想了想,提議一起環美自駕遊。陳致對這場孤男寡女的長途旅行充滿期待,平均每二十分鍾要冒出一個情趣滿滿的聯想。 旅行開始後,他才發現辛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到一個州,她關心的不是當地美食、自然風光、人文歷史,而是形形色色的舊貨市場、寄賣店、典當行。 辛霓看得多,說得少,偶爾認準一家店,便大方出手淘換些字畫、瓷器、金石。 那日路過馬裡蘭州,陳致見辛霓和一個年輕店主軟磨硬泡,非要買他喝茶的一隻杯子。 陳致從未見辛霓那樣執著過某種事物,便上前借那茶盞一看,舊舊的青色,敞口小圓底,像隻倒扣的小竹笠,並無什麽特別之處。 陳致茶生意做得不錯,卻不嗜茶,更不懂茶器,他見那杯子長相粗樸,也不像什麽寶貝,便問辛霓:“他開價多少?” “他沒有開價,說是自己用慣了,怎樣也不想轉賣。” “你那麽想要?” 見辛霓點頭,陳致走上前把那年輕店主肩膀一拍:“你店裡最貴的東西是哪一樣?” 店主聽他這樣問,無比小心地從身後的保險櫃裡端出一隻托盤,托盤上有幾粒鑽石,他指著最大的一粒道:“三十萬美元。” 陳致拿起放大鏡一看,食之無味道:“克拉大切工差,買回去還要重新切。” 他漫不經心將那粒鑽石丟回托盤:“買鑽石送那個杯子,成交?” 店主眼睛一亮,答應得無比爽利:“成交!” 回到車上,辛霓愛不釋手地對著陽光把玩那個杯子。 “什麽寶貝,這麽喜歡?” 辛霓眼睛眯成月牙狀,露齒明媚一笑。 陳致心裡蕩漾了一下:“那這三十萬就花得值。” 辛霓把杯子遞到他面前:“給你喝茶用?” 陳致一臉嫌棄:“不要。太醜。” “膚淺的顏控。”辛霓取笑他。 陳致忽然心念一動,他將絲絨盒子打開,那粒大鑽石明晃晃地閃了道光:“回去給你做隻戒指怎麽樣?” 辛霓聽出了他的意思,笑意漸漸收攏,她垂頭斂眸,半晌沒有說話。 陳致情難自禁,試探性地抓起她的左手,見她沒有動,又將那細滑柔荑握入掌中:“阿霓,嫁我?” 中國男人是不善求婚的,和一個女子交往得水到渠成了,一句“什麽時候把婚紗照拍了”就算是表了態。陳致原也在飛來飛去的空當裡想過,將自己那粒九克拉的火油鑽鑲了,然後舉它於那碧瓦朱甍的人間至奢華處,跪著求她嫁他。 但不知緣何,他覺得於此一刻、於此一地這樣輕描淡寫的求婚才是合時宜的——她可以當真,也可以當個笑話。這是中國式的委婉,也是中國式的自卑。 辛霓不再低著頭,微蹙著眉靜靜看他。她的眸子對著他,心與神卻在很遙遠的地方。 良久,辛霓的眉輕輕舒展開,她淡淡地,義無反顧地答:“好啊。” 陳致不傻,他讀懂她的腔調。她不愛他,但可以嫁給他。 他比誰都清楚,辛霓內心裡有多麽清寡,她像支沒有芯的蠟燭,他的愛再熱烈如火,也沒法將她點燃。但這都不要緊,她答應嫁他了。他不怕貌合神離,好多年前有首歌是那樣唱的:誰說愛人就該愛她的靈魂? 舊金山是他們加州遊的最後一站。 比起曼哈頓,舊金山的唐人街更有中國味。四下裡一走,久別故裡的陳致開始思鄉。 陳致從一個推車上買了兩碗豆花,請辛霓品嘗。 “這是什麽?”辛霓指著那碗拌著紅油辣椒的東西問。 陳致指著卡車上大大的“豆花”二字。 “這也是豆花嗎?” 陳致忽然笑了:“阿霓,你是福建人還是廣東人?” “為什麽這麽猜?” “喜歡鮮甜口味,連辣豆花都沒見過,隻好往那邊猜。” “怎麽不能是江浙人?”辛霓不服氣。 “你身上沒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他伸手夠她,牽她坐在他身邊:“你家鄉在哪兒?” 辛霓語氣裡沒有一絲離愁別緒,淡淡道:“我沒有家鄉。”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變得茫然,是的,她和所有人不同,她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怎麽可能?”陳致待要細究,卻見辛霓的目光投向了二十步外的一處。 那是一爿門臉老舊的小店,色澤陰沉,夾在文彩輝煌的樓宇間,有點不合時宜的突兀。 辛霓緩緩起身朝那邊走去,卻沒有進店,而是仰頭望著櫥窗玻璃後的一幅畫。那是一幅用貝殼雕成的鳳穿牡丹圖。 陳致跟過來,將那幅畫細細一打量,來了興致:“這貝雕手藝真了不得。咱們進去看看。” 他二人走進店裡才發現別有洞天,小店門臉小,裡面空間卻很大,不惟大,而且還被人用櫃子、多寶閣、屏風、花牆隔得幽深曲折。裡面的貨物也並沒有規整地擺放在櫃台裡,而是看似隨意地擺放在牆櫃上、桌上、地上。貨品五花八門,有中國仕女畫,也有孩子玩過的彩繪木馬,更有西洋的雕塑和座鍾。 與其說這是間商店,倒不如說是一座回憶博物館。 店裡安靜得詭異,陳致惦念著門口的貝雕,不禁發聲詢問:“有人嗎?” 花牆後傳來幾聲咳嗽,算是應答。 “老先生,門口的貝雕賣嗎?”陳致問道。 辛霓走到另一側,從紅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銅燭台,她從燭台下找到機括,輕輕一撥,燭台登時張開花瓣,變成一朵青銅蓮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沒有注意花牆後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側顏吸引,發出一個猝然的、驚疑的聲音:“大小姐?” 辛霓雙肩猛地一顫,像突然被無形的子彈打中。 陳致錯愕地看著辛霓,又看著那個年近古稀、乾瘦病弱的老人,一時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燭台,沒有回頭,哪怕一絲遲疑都沒有,徑直走掉了。 陳致仍泥胎木塑般站著,這戲劇化的變故讓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見台風過境,卻沒留下半分痕跡。 他是不是聽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這稱呼太陳舊,比他滿屋子的老古董還要舊,他一點也不能把這個稱謂和辛霓聯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認錯人了?”陳致眉頭糾結成一團。 老人置若罔聞。陳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許是個老糊塗。 走出店門,陳致看見辛霓遠遠站在街頭,驚弓之鳥一般棱棱掙掙的,像是剛從一個夢魘中醒來,又像是沉淖進回憶的泥沼。他們之間隔著一百來步,他可以輕易走去她的身邊,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知道她心裡有另一個世界,但他不知道怎麽走才能抵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