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宫灯随着急切的步伐在风雨中一路飞飘,直到太上皇寝居的承香殿,陡顿地停住;然后,便是一声压抑的低喊:“禀太上皇,陈留王来面圣了!”殿中灯火通明。许贤妃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长发散乱,神容憔悴,眼神凝在了梁帷之外,那个静坐读书的男人身上。她轻轻开口:“小五怎么这样着急?”段臻翻了一页书,平静地道:“任谁走到了他这一步,都会着急的。”许贤妃的表情刹那间涌上无穷的悲怆,甚至还有愤恨,却全是无能为力的愤恨:“他……就这样给他了?”段臻侧过头,毫无波澜地掠了她一眼后,落下淡淡的一句话:“本就是要给他的。”说完,他站起身来,由着下人给他更衣。许贤妃整个人僵住。殿外的大风大雨好像能将这大明宫都摧垮了,在她耳中却全不如方才那句没有表情的话。他说什么?他说——本就是要——给段五的?许临漪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身侧的锦衾香炉,眼前的绣帷绮窗,全都不过是一个笑话。她计算了二十年,她挣扎了二十年,可她所计算、所挣扎的,却只是一个笑话。段臻已经去了前殿。忽然间,他所有反常的行为都有了解释——从他让小五去河南府开始……从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可是她呢?她呢?!她算尽心机,从二郎、到小七,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把呆傻的东平王也推上皇位——只要不是小五!只要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许临漪突然抓住自己的衣领,痛苦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哀哀地伏低在床榻间,凌乱的黑发披落四周,双眼里全是绝望。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眼前的鎏金凤纹瑞兽香炉,两层,每层五足皆雕饰罗汉,簇拥香炉顶上一朵香雾氤氲的佛莲。这是段臻最爱用的龙涎香,但他只在承香殿里用。许临漪沉默地凝视着这个香炉,许久,许久,最终,只发出一声枯槁的惨笑,像是发自岁月深处的丑陋的妥协。武成元年八月十七夜,太上皇开延英殿见陈留王。五鼓未至,延英殿的领事宦官冒雨过来开了殿门,沉重的“吱嘎”的声音一抖开,百级台阶之下的段云琅一时抬起了眼睛。苍穹之上仿佛开了一只天眼,瓢泼雨水灌注下来,将凛冽的寒气环绕在那飞檐斜出的殿宇之上,使它变得更高、更远、更不可捉摸。也不过是一百级石阶而已,曾经那个十三岁的小太子,却视之如不可逾越的天险;可现在他二十二岁了,他有了足够的体力,却再也不能踏足上去了。“你们将五殿下抬上去。”殷染转身吩咐几个侍卫。他们抬出了一架结实的小辇,上罩着紫罗大伞,一点雨丝儿都不能飘进伞下去。段云琅觉得有些滑稽,但转念一想,也许权力本就是滑稽的吧。他正想招呼她过来一同坐,她却自己撑着伞抬腿迈上了台阶。大雨之中,她的背影清瘦得像一片纸。浅青的襦裙,长发一半盘起一半落下,衣袂随步伐在台阶间轻轻飘扬。在她的前方,延英殿的灯次第亮起,隔着雨幕,犹如一座噬人的空城。段云琅的喉咙动了一下,大雨之中,他竟觉干渴难熬。九年,九年前他是如何爬上延英殿的,九年后,他的女人,又代他爬了一次。她真的只是去为自己母亲伸冤的吗?“臣女此来,有三大案,请教上皇。”延英殿上,只有两个人。段臻坐在上首,案前放了一盅未揭的茶。殷染跪在殿中,三叩首,而后挺直了身躯。殿门轰隆隆地关上,她的目光平淡如水,直视前方,每一个字都不带分毫感情——“其一,至正十年,颜德妃病殁。其二,至正十九年,沈才人自戕。其三,至正二十二年,太皇太后暴崩。”段臻和蔼的声音远远递下,“朕以为你会与朕提的,却是至正十四年,废太子一案。”殷染抬起头,平静的目光下压抑着无数的暗涌,却尽皆归于无声,“废太子一案,早已十分清楚了,不是么?”“是么?”段臻温和地反问。“您是……在保护他,对不对?”殷染低声道,“您不想让他做太子,正逢上高仲甫他们陷害他,您便想,索性……让他去做个太平宗室,天枝废物,对不对?”段臻不说话了。“您不让他读书,不容许他的野心滋长,却还是给了他军队,让他有力自保……当高仲甫权势愈炽,您轻易地将二殿下送了出去,甚至七殿下——您让别的皇子在台前卖命,只是为了让幕后的他胜利,对不对?”殷染咬了咬唇,眼神清亮,像是刚刚哭过,却找不出一丝水痕。“上皇,您……您是他的君父,您为他做的事情,即使是杀身灭国的恶业,我也无权置喙。”她轻声道,“只因若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段臻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却是恍恍惚惚,一句不相干的话:“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殷染轻轻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笑意。“颜德妃薨逝之际,以纱覆面,不肯与我相见。”段臻低低地道,俄而却又静住,苦笑了一声,“我也没你说的那么了得。我都不知该如何同我的儿子们好好说话。我……我对他,也是真的有怨恨的。父不慈则子不孝,夫不义则妇不听,君不仁则臣不忠……”“上皇。”殷染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您为君二十余年,纵有……万般不是,到底海内治平,您不必太过自责。”“自责?”段臻道,“这是天责。”殷染抿住了唇。“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段臻闭了闭眼,复道,“你想查这三件大案,为何不去同五郎说?我要将一切都给他了,我不再有用了。”“不,上皇。”殷染缓缓地道,“上皇一定愿意自己为他清理干净,而不愿弄脏了他的手,对不对?更何况他……”殷染的眼神微黯,“他总是比上皇更心软些,如此总不免遭天下人口舌。”段臻静静地端详着她,“你是说,他会为你心软?”殷染沉默了片刻,“家父已为此而自尽了。”段臻的手一抖,抬起眼来:“他这是……他这是何苦?我就算治了许家和殷家,总也有办法——”“他自有他自己的苦。”殷染寡淡地一笑,那笑容刺目,像一种悲哀的嘲讽,“上皇,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又何必苦苦相逼?”段臻静了下来。他抬起袖子,轻轻揭开了茶盅,茶香飘溢出来,刹那又被殿外刮来的风吹散。段臻的眼神寂灭下去,“你想我如何做?”“臣女——请上皇即刻下诏,助陈留王剿灭凶雠,平服天下。”殷染跪直了身子与他对视,“而在此之前,臣女还有一件私念——我想请上皇,传流波殿叶宝林,与我一见。”雨水从延英殿瓦檐上流落下来,天边渐渐亮起黎明的微光,将雨帘折射出璀璨的光色。段云琅没能进入前殿,只得候在偏殿,大门敞开,他将轮椅靠在门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半空中飞溅的雨滴。在这期间,刘垂文跑了几趟,说是有人在升道坊附近看见了高仲甫,邓质已派兵去找了。天将亮了,长安城都被雨水冲刷成一色,段云琅想,待到雨散云收的时候,大约一切也就该结束了。他一时感到轻飘飘的得意,像是一脚踩在了云端,每一步风景都是虚浮而美丽的;一时却又感到牵扯的疼痛,他知道那是因为阿染的痛,即使阿染还在前殿里,他也能感觉得一清二楚。忽而有人在外头吵闹起来,似是几名侍卫押送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大声地呵斥着:“你们放开我!我是秩正六品的宝林,御赐流波殿——”“流波殿不是赐你的。”回应她的竟然是太上皇,“是用来监禁你的。”前殿的门开了,前殿与偏殿相连的回廊也开了,弯弯曲曲的深长甬道,彼端是他此生至为熟悉的两个人。一个低眉顺眼的内官躬身请道:“殿下,太上皇请您过去。”“请殿下在此处听审。”那内官推着段云琅的轮椅到了前殿左侧的梁柱之后,又拉上了帘幕。段云琅的腿边放了一只去湿气的火盆,烟气熏熏,他惊愕地看了看四周,“什么?”那内官本已走出几步,此刻又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太上皇吩咐,请殿下在此处听审。今日之事,悉与殿下无关。”段云琅还想再问,却忽然转过头去——隔着这三四层浅红深绛的帘幕,他看见了跪在大殿正中的殷染。而且——他相信不是他的错觉——她也看见了他。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极深,又极空,像是昨夜的泪水还未干涸,只被风吹得凝住了,成了冰,令他只感到无尽的冷。她又别过了头去。侍卫将叶红烟丢在了地上,叶红烟往地上咚咚咚叩三个头,叩完便哭:“陛下!妾——妾在流波殿无日无夜不想着陛下——”“叶宝林。”段臻平平地道,“是殷娘子要见你。”叶红烟抬起身子,幽幽泪眼觑了一眼太上皇,才稍稍转过身子,看向殷染。叶红烟比殷染大了五六岁年纪,此刻看去,样貌已显出三旬妇人的成熟,眼角压下细细的纹路,都由脂粉轻抹开了。殷染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子,一时想不起来那个曾经抱着年幼的自己轻轻拍哄的红烟姐姐,该当是什么样子。曾经她被全家人丢在脏兮兮的后院里,红烟是不是唯一一个过来寻她的人?曾经她被阿家打骂得遍体鳞伤,红烟是不是也曾护过自己?曾经昭信君入门时阿家受气,红烟是不是站在阿家的那一边?她不知道,她都记不清楚了。叶红烟被囚禁流波殿日久,对外间事情不甚了了,看到殷染时吃了一惊,表情慌乱,拿不定对她该用什么称呼。半晌,却听见殷染先喊了一声:“红烟姐姐。”叶红烟全身一震。经了戚冰小产一案的打击,经了幼帝猝死的惊吓,经了高仲甫、高方进失势的剧变,这个女人显然已不能再抬高了声气说话,看了殷染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睑,道:“殷娘子……有何吩咐?”殷染微微一笑,“叶宝林言重了,我此来,是想与您叙个旧。”叶红烟咬住嘴唇。“您陪着先母十余年,陪着我,也有十余年了。您对我,恩同保傅,情同姊妹,我是从不敢忘的。”殷染笑道,“如今您是宫中的贵人了,论辈分,都可算是太妃——您该知道,我对您是决没有恶意,您不必如此紧张。”叶红烟抬起眼来,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太上皇,后者却自顾自地沏起了茶来。她的手指抓紧了袖口,袖中的东西冰凉滑腻,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些底气:“殷娘子如今也将是贵人了,又何必对宫中旧人行下马威?”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暗指陈留王将登大位,又把太上皇也归为“宫中旧人”一列;聪明是聪明,可惜有些小气。果然太上皇不会受这个激,而殷染笑意却更深了:“什么下马威,我是听不懂的;只是前些日子,昭信君曾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想原样问叶宝林一遍。”叶红烟低声道:“什么问题?”“我阿家,是有何处对你不好吗?”殷染凝视着她,渐渐地笑容敛去,眼中蒙上一层悲哀来,“你是如何勾连上高方进,害了我阿家的?”叶红烟沉默了。她显然不想说,但此刻的情势,显然是不说则无法脱身。而太上皇终于开了口:“方才殷娘子同朕说,至正十四年,高方进为高仲甫搜集废太子的罪证,中有一条,便是你告诉他的。”段臻沉静地问,“是如何一条罪证,叶宝林莫非不记得了?”叶红烟仓促抬眼,却撞进太上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她曾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她也曾为这个男人争宠卖娇,但她和高方进他们一样,都认为这个男人软弱可欺、不足一哂,从来没有当真把他放进眼里过——可今日她却要怀疑,他其实全都知道。天心昭然,察而不言。“高方进已在诏狱里受刑了。”段臻凝住了她,“他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朕想听你说,叶宝林。”她的手痉挛地一颤。低下头,斟酌着措辞缓慢开口:“那罪证……是五殿下日日去秘书省游嬉,耽于……女色。”“秘书省有何女色?”“这便要问殷娘子了。”叶红烟惨然一笑。段臻默了片刻,“那你如何认识了高方进?”“是他来找妾的。”叶红烟声音愈低,好似是混着殿外的雷雨一同作响,“他说,妾帮了这个忙,他就能让妾进宫……不论进宫的是殷家哪位娘子,他都能让我跟着去。”“为了进宫?”殷染忽然开口了,“为了进宫,你便害死了我阿家?”“不——不全如此。”叶红烟忙忙摇头,又往地上磕下头去,“还有昭信君,还有殷画娘子,她们,她们都逼我啊上皇!求上皇圣察!”殷染别过头去再不想看她。红烟为什么要害死花楹,如今看来,竟还成了一万个迫不得已?审至此处,已一无可审,无非是叶红烟和昭信君两个狗咬狗罢了。“陛下,”殷染叩头道,“臣女已无所遗憾,请陛下传旨上朝吧。”说完,她膝行向后,似是要告退了。段臻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欲拿住叶红烟,叶红烟愣了一晌,突然叫道:“上皇,妾还有一事禀报上皇!”两个侍卫钳制着她,她便不断挣扎着,径自尖声高喊道:“上皇,殷娘子如今是掖庭宫人,陈留王抢去养在私宅也还罢了——可她刚进宫一年,就已经和陈留王勾搭上了,那时候她还是含冰殿的殷宝林啊!论辈分,她是陈留王的庶母,乱伦通奸,行同禽兽!”五鼓敲过,宦官打开了延英殿大门,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公卿百僚一一撑着大伞、提着衣角匆匆走上台阶。簪缨扰攘冠带纷杂的背后,是那已亮起来的天际微光,仍在狂风乱雨中颤抖。段臻眸光一缩,一时间,殷染却也望向了他。太上皇显然知道她与段五的关系——但她也不能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殿左的梁柱后,那数重软红的纱帘随风拂动。“上皇!”叶红烟见段臻面露犹疑,挣脱了那几个侍卫,手脚并用地爬到丹陛下,掏出来一样物事呈了上去,“上皇,这是妾在——在含冰殿找到的,是殷娘子落下的——”那是一管白玉笛,暗雕凤纹,笛身一端,刻有一个“知”字。“上皇!妾找内廷局里问过了,这是颜德妃的遗物,传给五殿下的——要么就是五殿下被人偷了,要么就是五殿下送与殷娘子的——陛下,这是私相授受的明证啊!”“啪”地一声,是段臻拍了一下茶案,拂晓前昏暗的延英殿上刹时一震。“不必再说了。”他冷声道,“百官都在殿外候着,你们的事,延后再解决。”“上皇!妾愿与殷娘子一同下大理寺对质!”叶红烟急得红了眼——她如何看不出这是太上皇的缓兵之计?!此事一延后,殷染独善其身,她自己先要下了大狱——她却没有想到当高仲甫兵败紫宸殿,她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了——“不必对质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只白玉牙笏高傲地挑开了殿侧的纱帘,段云琅端坐其后,另一只手捧着茶盅,神态沉静,眼眸中闪动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就是本王送与殷娘子的。”他却不看御座上的父皇,也不看大殿外的公卿,只将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扣紧了轮椅,眉目冷定,凝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私相授受?本王同她私相授受已九年了!”殷染竟有些害怕他这样的眼神。遭他这样专注地盯着,任何人都会得意忘形的。他好像是要用眼神告诉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深爱的人——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五郎?人世间这样大,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九年相知,看来也不算很久,只要一个转身,也就能抛下了。可是帝位却是实在的东西,天下万民却是实在的东西,她知道,他更知道。他如果是一个只追逐女人的轻狂少年,兴许她便不会爱他这么深、这么痛、这么绝望。殿外一片嘈杂,天光渐而透入了这死寂的殿宇。这是延英殿,是一切的终点,也将是一切的起点。太上皇沉默了很久,外头的公卿百僚听见了陈留王那句放肆的话,纷纷议论起来,义愤填膺的,唾沫横飞的,有人甚而高声骂詈:“墙有茨,不可扫也!”内官将那一管白玉笛从叶红烟手中接过,低头呈给了他。段臻却没有伸手去接,只对段云琅道:“谁让你出来的?”段云琅迎上他的目光,冷笑,“这都要上朝了,父皇。我总有一日要说出这些的,我从未怕过。”段臻看了他很久,话音却很平静,“将这叶氏、殷氏,都下大理寺去。诽谤朝廷,心存不轨,仔细审着。”“父皇!”段云琅一手抓住了轮椅,青筋毕露,双眸中火焰燃了起来,明亮的,冷厉的,“这不是诽谤!殷染没有错——您要罚便罚我!是我心存不轨,我明知她是父皇的宝林,我还是要了她!她如今是我宅里的人,正月元会上我已给她造了册——您不妨将我也下了大理寺去!”“——闭嘴!”却是女人突然一声断喝,清亮而冷酷。段云琅僵住了。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殷染。殷染的神色却是满满的……失望。段云琅惊愕了一瞬,而后,一颗心便似被浸入了冰水,痛得麻木,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她……她对自己,很失望吗?自己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了,自己只想将她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自己只是再也不想让她受委屈了啊……可是,她竟然叫自己闭嘴。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殷染,受伤的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殷染却并不看他,只低下身子,又叩了三个头,而后慢慢直起身来。段云琅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这样残忍?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下了大理寺,在他将要赢得一切的时候?殷染没有看他,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样。段臻挥挥手,“上朝吧。”五鼓敲响,公卿百官鱼贯而入,湿淋淋的衣角将青砖地上拖出一道道水痕。有人推动了段云琅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去。而殷染站起了身,由人导引着,叶红烟走在前,她走在后,都从正门离开了。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天光大亮,秋雨蒙着她伶仃的身形,衣发都如化作了一片忧愁的雾。台阶百级,雨水击打在白玉石板上,溅起低低的朦胧的霭。秋雨终于是成了真的秋雨,不再如昨晚那般声嘶力竭,而是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分分寸寸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去,清冷地沉默着。“伞呢?”他突然仓皇地大声喊,“给她打伞啊!”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在这庄重的延英殿上,在泱泱臣僚的注视之下,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异类。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风雨中走远,不知何处传来了长而幽细的通报——“太上皇诏——今日议——”“立皇帝——”那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响彻延英殿上空,在雨雾中盘旋不去——“立皇帝——”武成元年八月十七日,太上皇开延英殿,议立皇帝。公卿咸以陈留王云琅睿德神明,平叛定略,宜即御极为帝,继上皇之统。兹十月朔受禅,明年正月改元,万民咸被其泽云。下朝了。段云琅没有动。品级低些的官员不敢与他近乎,品级高些的又不愿在这时候落人口实,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候祝贺于他。未过多久,刘垂文来了,恭眉顺眼地给他推着轮椅,一边低声道:“受禅之前,您都是监国,太上皇说了,您可以先住到宫里来,清思殿都给您备下了……”“你们都知道?”段云琅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刘垂文愕然,“您说什么,殿下?”“清思殿都备下了?”段云琅冷笑一声,“我是早有计议,可我没料到这么快——这才十七,十五的时候我才刚从前线回来,高仲甫还在呢!你们原来是早就串通好了,有意瞒我的?”刘垂文怔了半晌,放开了手,然后跪在了段云琅脚边,叩下了头去。人已散尽,空荡荡的延英殿上,只有这主仆两个,相对沉默。“请殿下责罚。”刘垂文低声道。“我罚你什么?”段云琅寥落地笑了一下。“奴婢同刘公公、同程相国、同……殷娘子,都只盼着您早日入主大明宫。如今您终于要御极,奴婢也没有旁的想望了。”“我是问你,我罚你什么?”“殿下,”刘垂文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许国公没世,高仲甫亡命,淮阳王暴薨,如今正是您肃清朝中所有逆贼的时候!奴婢请您不要——不要顾念私情而忘了大局,为此,奴婢必得在该当的时候拦着您,奴婢愿为此受任何责罚!”“‘顾念私情而忘大局’,”段云琅一字字重复道,“是说,不要为了阿染一条性命,让那些旁的人漏了网?”“殷娘子的事……还可从长计议。”刘垂文颤声道,“如今风口浪尖上,奴婢恳请殿下……”“我明白了。”段云琅截断他的话,平静地闭了眼,一手撑住了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忍耐,忍耐了很久,才再度开了口,“我方才当着所有人大吵大嚷,确是做错了。”所以,她才会对自己那么失望吧。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推到这江山之巅,他却只知道意气用事。她把自己都放弃了,还不容许他行差踏错哪怕一步。那一声“闭嘴”,到底含了多少复杂的心情,他甚至不敢去想……一句认错,竟让刘垂文落下泪来。“那便如此吧。”段云琅低低地道,“我会想法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可是,我……我不许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