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阳子松开了手,领着她走进殿内,见了掌门后,先是恭恭谨谨地叩拜了掌门真人,再上拜三清诸像,下拜尊师座前,然后高声颂咏《行为诸规》,顿时整个大殿内都回响着稚女轻灵悦耳的童声:“……三戒五禁,渐止荤血,不更婚嫁,嗣师讳衡,系师讳鲁,小求福佑,以疗生民,法象天地,制治万神,阴阳律历之候,人鬼区分之序,上禳天灾,下助王化,俾帝王延期益算,反朴还淳,进而羽化登峰,退而独善其身,誓以薄枉之身,穷尽天地正道。” 终于背完了长达八百个字的入门宣誓,奉真悄悄喘了口气,看来上座的师父和师祖对她的表现还都挺满意。接着由掌门为其授戒,训诫,回答几个仪式化的问题,大体内容其实都摘自入门宣誓,奉真对答如流,掌门总算露出了些许笑容。最后与师父师祖和师兄弟姐妹同拜三清,这是全真道比较独特的流程,正对应了教规中师门同心,万众一心的箴言。 从早上出门折腾到现在,已近正午,奉真预感自己的肚子马上就要咕咕叫,照例说仪式也该结束了。不过这还只是开始,现在她被承认为全真弟子,十五岁时才能被接纳出家为道门弟子,在这之前也算是个观察期。 “焦奉真,自此起你即为我全真门人,在十五岁之前须得谨言慎行,勤勉修习,不得懈怠,若是触犯了门规,你就算是我亲孙女我也只得赶你下山,你听明白了吗?”坐于上首的掌门真人正襟危坐训斥道,声音里处处透着旁人轻易学不来的威严。 “弟子明白,弟子愿意听从师父指教,修习道法,持之以恒。”奉真磕了个头大声回应道,这也是应有的流程之一。 “同门大师兄连决,师姐连锦,你二人即为后辈前鉴,更要规范言行,以身作则,助同门早日得道,互相提携,明白吗?”掌门真人又转向跪着的另外两个年轻弟子训道。 “弟子明白,弟子定不负掌门与师父所托。”连决连锦深深叩首。 这样一来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玉阳带着几个徒弟离开妙成宫的时候满脸喜色,引得几个路人道友侧目,奉真尴尬得直捂脸,心里只求师父低调点。 然后她的小动作果然被玉阳子发现了。 “咳,”玉阳子尴尬地收敛容色,然而接着还是忍不住笑着说:“徒儿,这回你可算有个着落了,之前师父这颗心总是放不下,不过奉真必定是争气的,师父就等着你过十五岁那坎儿,才算真正放心了。” 奉真不作声地思考片刻,然后拉着玉阳子的袖子拽了拽说道:“师父,弟子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玉阳子眨巴眨巴眼,一脸真诚。 “师父当年捡着我的时候……见过那个送我来的人吗?”奉真抬起来直视玉阳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冀和好奇,玉阳子那瞬间竟然有种心慌的错觉。 “我……并没有见到。”玉阳子吞了口唾沫,挤出了一个略有僵硬的笑容,蹲下身注视着奉真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儿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没有多少。”奉真垂下眼睑,摇摇头,“我就想知道我父母在哪。” 玉阳子叹了口气,伸出手轻缓地摸了摸奉真丰茂的黑发,笑起来有些凄凉:“师父会帮你寻找亲生父母,这些年师父一直在努力啊。” 奉真顿时感动得不能自己,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玉阳子,大眼睛忽闪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徒儿知道了。” 师徒四个踩着刚下的新雪一路嘎吱作响地走回住处,当然连锦和连决最后得各自分头回去住处,玉阳子十分认真地开始讨论起今后奉真的食宿问题。玉阳子的意思是奉真先与他吃住一处,待到十五岁后正式成为全真门下弟子出家之后再搬去与道友同住,奉真一听,心里有那么点儿别扭,玉阳子将她的小表情尽看在眼底,又表示他可以将自己的铺位留给奉真睡,自己睡别间,弄得奉真又不好意思,但是转念一想又不行,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才能和师父彻底分开住,若是等她十三四岁才分开,那之前同吃睡一处必定难免尴尬,也就随着师父去了。 两人回去住处后都开始忙着收拾东西,据奉真读过的《全真清规》,道士要下山,出门派要随身携带的物件都有严格规定的,凡全真弟子外出云游,必然随身携带七件宝物,这七件必需品正被玉阳子一件一件收进乾坤袋中:一蒲团,方外炼魔也。二衲衣,摄伏心性也。三箪瓢,佼贤饮食也。四棕笠,备御风霜也。五棕扇,拂开尘事也。六青囊,秘藏丹经也。七扁拐,彰明大道也。奉真第一次见如此装备齐全的道长,又加之玉阳子十分流利顺畅,看的奉真简直想拍手叫好。 今日不仅是奉真得到第一个机会得以下山游玩,她的师父玉阳子也被准许授予三个月长假回扬州探亲。三个月啊,想起这个奉真就无比激动,三个月都拿来玩简直无法想象,她都怕自己玩疯了连自己都不认识,不过她对这个新师父了解不多,也不知他是否管的多教的严,只是看起来极为面善,她就先一厢情愿地当他是个和善人吧。 “师父,师姐师兄为什么不一起带下去?”奉真一边扎紧了包裹口子一边问。 “你管他们做什么,按规制也轮不到他俩休假。”玉阳头也不抬地回复道。 奉真有预感,如果自己追着问一句“按规制也轮不到我休假啊?”也许会被师父打一顿的,于是她便默默地住口了。 在道友们艳羡的眼神中,奉真跟着师父一路小跑快走结合紧赶慢赶走出了山门,这会儿雪总算消停下去了。奉真站在长阶顶端望下去,巍峨的终南山山坳尽收眼底,浮云万里峰峦叠嶂的风光令人目不暇接,奉真心想自己也算从小在终南山上长大,怎么就从没发现从山门看下去能见如此绝景呢。 “想什么呢?该走了。”玉阳子拍了拍奉真的小脑瓜说道,奉真发现自家师父实在很喜欢拍她脑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白雪满阶的山道上渐行渐远,没到一半路程,就变成男人背着女孩走台阶,步履便慢了些。 玉阳子和奉真直到薄暮时分才走到山脚,玉阳子活动了一下关节,决定先在山脚客栈休息一晚再走。 然而两人又因为住房的问题吵了起来。 “师父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睡一间!不成!万一出事了谁负责得了,你得跟为师一起睡!”玉阳子站在马厩旁手叉腰怒道。 “可是可是……连笙师姐教徒儿要矜持……”奉真捏着小钱包弱弱地试图抗争。 “矜持是什么意思,是这么用的吗??准时赵师侄教你的时候你话听一半半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你尚无能力自保,安全才是首要的!” 师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奉真也不敢死磕,只好扁着个嘴默认了,玉阳子这才心满意足牵着奉真小手去柜台登记。 灯火通明的客栈内到处都是穿着道袍的道人,绝大部分是全真门人,还有个别正一,妙真道的道友。其实这附近还有个驿站,只是驿站一向是官家公人专用,就算本朝尊崇道教道士们也不适合去招惹官府,所以客栈基本上都被出家人包下了。玉阳子刚进门就有人上前殷切地打招呼,这一个招呼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不断地有同一个或不同门派的道友们上前寒暄,奉真真心觉得他们越往前走移动得越缓慢,心里烦躁的很。 玉阳子默默握紧了她的手,想是怕她这么小的个子被人挤丢了。 “哎呀,师弟还是这般受欢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叽叽喳喳的问好声中中气十足地插了进来,“师兄我想和你说句话都难啊!” 奉真抬头看去,一个身材敦实,留着山羊胡须,看起来敦厚正直的道长从人墙后挤了过来,仔细想了想,哦,这是师伯范阳子李逸真李真人,只见他从人墙中挤进来使劲拍了拍玉阳子的肩大声笑了起来。 “师兄哪里话,来来往往皆为俗物,哪里比得上师兄清高自在,得道有望啊。”玉阳子也奋力从包围中挣脱出来,好和师兄好好见礼。 “这是你那个最小的徒儿?今年多大了?”范阳子说着蹲下身摸了摸奉真的脑袋,“生的真是活泼可爱啊。” “十岁了。”奉真吊着个嗓回道,免得周遭太吵范阳子耳朵不好使听不见。 “哎哟,看起来很懂事啊。”范阳子又使劲揉了揉奉真脑袋笑道,“听说师弟这趟是回扬州探亲顺带爱徒下山见见世面?” “是啊,在山中痴长十岁,却不知人间为何模样,也是枉活这许多年岁,无论如何我都要找个机会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扬州好啊,所谓茅茨水榭气萧萧,烟锁藤萝梦锁桥,是个好去处。”范阳子摸了摸下巴上那从裁剪细致的山羊胡子道。 这家伙居然把描述男女之情的诗词倍的朗朗上口,看来内心也不那么安分,奉真瞅着范阳子那张人到中年依旧端正英俊的容貌如此想到。 “你不是也带了爱徒出来吗?你徒弟哪儿去了?”玉阳子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 “你听错啦,我哪儿是带徒弟下山,我是下山来接徒弟的。我那俩徒弟去山东一带游历,据说遇到了点麻烦,连津特地写信来告知于我,不过他们已经在回来路上了。”范阳子又摸了摸他引以为傲修剪精致的胡须说道。 “哦?什么麻烦?不打紧吧,反正我也不急着回家,师兄若是有需要,我也愿助一臂之力啊。”玉阳子满脸热忱看来一点儿不像装,这两人当真关系是极好的。 “唉,这个难说啊。”范阳子一边捋胡须一边叹气道,“我徒儿啊,这回怕是惹了大麻烦了。” 玉阳子略一思忖,然后把拍了拍奉真的背说:“徒儿,你先照着这个牌子找小二带你去房间,师父跟你师伯说点儿事,待会儿上去,你能办到吧?” “能!”奉真高声应道,然后接过门牌转身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奉真一蹦一跳跑去柜台,一口一个叔叔啊大哥哥叫得可欢,掌柜笑盈盈地特地差了小二带她上楼,把左看右看的奉真塞进房间之后,奉真道了声谢,才把小二送走。 门一关,世界仿佛清净许多,就连这一个不算太大不甚豪奢的房间奉真也飞快眨着眼开来看去想要尽收眼底,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下山,觉得山下无论什么都和终南山上有许多不同,就算是形制一样的桌子椅子也因着是凡尘所染所以别具一格。奉真一会儿摸摸桌子一会儿摸摸椅子,趁着师父不在去床上滚两圈,然后打开窗户探出头去贪婪地呼吸夜里的新鲜空气。高山上的气息总是带着些冷冽刺骨,山下就温和清润许多,奉真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城镇是什么样子的了。 就在她趴在窗上四处张望时,背后传来了敲门声,奉真身体一抖差点儿从窗台下栽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个啥,稳了稳心神后她赶忙跑向门口,果然门一开,微笑着的玉阳子站在门口,眼角眉梢都捎带着一抹旖旎的风情,容色未变现在却格外荡人心魄。 可惜对于没有审美观的小孩而言,奉真只觉得玉阳子有点怪怪的。 “师父你喝多了?”奉真挠了挠后脑勺问。 “我没喝酒。”玉阳子挑唇一笑,侧身关了门进来,奉真看着他反手吱呀一声在身后关进了门,不知为何有种不想的预感。 玉阳子走过奉真跟前又转身面对奉真半蹲下来,张开胳膊笑道:“奉真,过来。” “……啊?”奉真皱了皱眉,一时间就是不想挪步。 “怎么,这是对师父生出嫌隙了?”玉阳子眉头撇了撇,那副愁眉微蹙的模样要多真有多真,看着就像马上要心碎了一样。 奉真突然心虚了,于是她挪过去靠近玉阳子,一把被对方搂进怀里。 这这这这样不太好吧?奉真浑身一抖,小手推着玉阳子胸口想要远离,然而玉阳子这一揉分明是故意用上了力气,胳膊一收跟个蚌壳似得把奉真死死钳住,哪儿容她挣扎。 奉真吓呆了,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直击耳鼓。 然后她感觉到玉阳子的鼻息带着热度凑近自己,越凑越近,最后贴在了领口耳廓一带,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缓慢而绵长的节奏仿佛是沉浸其中十分陶醉一样。 奉真给吓哭了,她就这么哇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大哭一边手脚齐用在这个牢笼一样的怀抱里扭来扭去。 “啧啧……这气息……”玉阳子低沉惑人的声线在奉真耳边响起,“冯斌那厮果然没有骗我,只是……” “你是谁!”奉真大喊起来,“我师父呢!你走开!走开!” “吵死了。”“玉阳子”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终于松开奉真,他袖口手腕一翻平白聚气浅紫色的一小团迷雾,往奉真脸上一盖,女孩身体立马软了下去,没了声音。